芈月道:“内忧外患,刻不容缓,我不想耽误时间。”
樗里疾道:“老臣已经递上辞呈了。”
芈月道:“我还未批准,也永远不会批准。”
樗里疾心中郁闷,恼道:“老臣于太后还有何用?”
芈月道:“你可以于我无用,但你不能于大秦无用,于嬴氏家族无用。我要你做嬴氏家族的定海神针,为嬴氏家族做一个大长老。”
樗里疾的声音更加郁闷了:“我若不愿意呢?”
芈月提高了声音:“作乱的诸公子,我必是要杀的……”就听得室内忽然“咣”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了。芈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应该明白,从今以后,纵然是王孙公子,无军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嬴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传继,那些作乱的人却将会被处死,但嬴氏家族剩下来的子弟们,仍需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长老去指引他们。大秦内乱我会平定,外交和战争交给我,内政,我交给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
室内,樗里疾听着芈月的话,脸色急剧变化,半晌长叹:“臣已经老了,看不懂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后之政。太后,外面风雪已起,天寒地冻,为免伤了凤体,还请太后回宫吧。”
芈月站在室外,看着雪越来越大,伸出手,接着院中飘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紧,我在燕国见过比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会等你出来,与我一起议政。你一刻不出来,我等一刻;你一时不出来,我等一时;你一夜不出来。我等一夜;你一月不出来,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也不出来。”
樗里疾不想她如此强势,一时噎住,赌气道:“太后既然自己愿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强。”说着,他径直走到榻边躺下,还吹灭了油灯。
夜更深,风呜呜地吹着,雪下得更大了。
庭院中无遮无挡。芈月虽然披着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动,只得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呵着双手取暖。
樗里疾虽然躺到了床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够真的睡着,翻来覆去数次,终于还是悄悄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门边,从门缝处向外看。
夜色虽深,却是月圆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几分明亮。但见芈月拍拍头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面上的雪花,继续来回走着。
樗里疾走回榻上,将火盆移到榻边,用厚厚的被子拥坐着,轻声嘟哝:“我在这里火烤着,你在外头雪下着,看谁熬得过谁!”
不料却听得外头响起了呜嘟之声。原来芈月等得无聊,竟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呜嘟吹奏起来。
这下樗里疾更是无法安然了,但听得呜嘟之声如魔音绕耳,他干脆拿两团绢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边打着瞌睡。
许是耳朵塞住以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个瞌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樗里疾一个失衡,身子向前倾去,头磕在铜鼎上,骤然醒来。
他怔了一怔,忽然记起芈月还在室外,耳边却无声息,抬眼一看,竟见窗外大亮。
他细一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乱地伸出双手,将塞在耳朵里的绢帕扯出来,猛地跳起来向外冲去,不小心一脚踢倒了火炉,他独足跳了两下,就扑到门边,推开了门。
冻得满脸通红的芈月冲着樗里疾笑道:“早安。”
樗里疾跪了下去,伏地颤声道:“太后,老臣有罪!”
芈月笑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樗里疾忙让开路,请芈月进入室内。
此时其实天尚未大亮,他打个盹儿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工夫,只不过是雪光映窗,方令得他以为天亮了,吓了一大跳,但此刻却是不能不让芈月进来了。
芈月走进樗里疾的书房,饶有兴趣地看着室内的一切,她看到榻上扔着的被子和踢倒的火炉,还伸手扶了一把。又走到几案前,看到摊着的地图和散落的竹简,又拿起一卷竹简翻了翻。
樗里疾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无奈又有些佩服。自己过去端了火炉,开了炭盒又加了新炭,才端到芈月面前,沉声道:“太后,请烤烤火吧。”
芈月伸手在火炉前烤着火,笑道:“这一夜在你门外站着,还是挺冷的,还好我在燕国的时候练出来了。”又解释道,“我们在燕国的时候,最冷的天气里都买不起炭火,差点就冻死了。”
樗里疾知道芈月母子在燕国的遭遇,也清楚这倒有一半是自己袖手旁观之过,脸上有些动容,嘴角抽了抽,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芈月反客为主,伸手让道:“樗里子,坐吧!”
樗里疾没有坐下,却走到门口冲着外面叫了一声:“白起将军,你也去取取暖吧,再叫我的侍从给太后送上热姜汤和早膳。”
芈月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樗里疾沉着脸,坐到芈月的对面:“臣可不敢做让太后生病的罪魁祸首。”
芈月烤着手,笑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怨气,可又拿我没办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樗里疾拉着脸:“老臣不及太后。”
芈月笑问:“你不及我什么呢?”
樗里疾道:“老臣聪明不及太后。”
芈月摇头:“错了。若论聪明,秦国人赞美别人聪明都说‘智如樗里’,你不聪明,谁敢说自己聪明?”
樗里疾嘴角一抽:“太后是在取笑老臣?”
芈月摆手,看着樗里疾,轻笑:“我的确不如你聪明,但你却拿我没办法。因为我能豁得出性命,撂得下面子,割得了肉,吃得了亏,记得住恨,匿得了怨,能一笑泯恩仇,也能一掷决生死。这些,你都不如我!”
樗里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芈月,无言可对,本想说一些讽刺的话,但芈月自己就把脸皮踩下了,让他觉得再说也是一拳打在空气中,毫无用处。可是他心底却有一种恐惧,他侍奉过三代秦国君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侄儿,但这样肆无忌惮的话,这三代君王,都不敢说出来。
芈月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心里已经认输了。她接了老仆送上来的姜汤,饮尽,放下,挥手令老仆退出,徐徐道:“樗里子,你很聪明,但你太过聪明了,太爱惜自己了,做任何事都未虑胜,先虑败,未虑得,先虑失。你做任何的事,都得失心太重,只想守住你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损失……”
樗里疾此时已经被她弄得毫无脾气了,他微微转头,冷笑一声,脸上是无奈又不屑于争辩的神情。
芈月道:“当然,你这么想没错。周天子分封了三千诸侯,许多人生来就拥有一切,想要做的就是保有一切。这些人衣食无忧,用的都是脑子,他们比天下人都要聪明得多。可是最终,这些聪明人都随着他们的国家一起灭亡了。”
樗里疾表情有些震动,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芈月意气风发的脸,还是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已经是从不屑一争,到争也无用的心态了。
芈月道:“我不是聪明人,先惠文王跟我说,他也不是聪明人。先孝公、商君更不是聪明人。斗转星移,世事变化,都不是聪明人推动的,因为聪明人不会浪费力气,不会让自己去做看上去劳而无功的事,不会去逆天行事。可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聪明人不屑浪费自己的力气,不屑脏了自己的手,等到乱局到来,被迫卷入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缺少改天换日的勇气和积累。”
樗里疾听到这里,却激动起来:“可你这样做,是要乱我大秦,乱我军心,我岂能坐视不顾?”
芈月冷冷道:“我杀死诸公子,不跟旧族们妥协承认他们乘乱占据的封地,你自然怕内乱又起。我要改革军制,你怕军心不稳。你觉得四处已经着火,我还要火上浇油,所以你怕了,你要躲开。”
樗里疾勃然大怒:“谁怕了?这江山是我嬴家江山,生死我都跟它绑在一起。老臣说一句诛心的话,这真要遇上乱局,太后能躲得掉,老臣和大王为着身上流的血统,却是躲不掉的。”
芈月断然道:“躲不掉,就接着,跟我一起站在朝堂上,去迎接这天底下的风风雨雨吧。内政,我交给你,征伐,你交给我!”
樗里疾有些触动,嘴唇颤抖:“太后……”
芈月却不继续说下去,反而转了个话题,道:“进入函谷关前,我曾经特意带着大王去看崤山……你还记得崤山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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