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上鸦雀无声,将士们看着李青麟,个个嘴唇都在发抖,却尽皆失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李青麟也一直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头,那身躯已经变得瘦弱且佝偻,秦弈知道这一回头看见的或许就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再也不是那个丰神俊朗的李青麟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道:“明河道友,戏看够了么?”
空气安静了片刻,一阵香风拂面,明河突兀地出现在一边。
“妖物在太子府肆虐,道友何不出手?”
“既不杀夜翎,自然也不去杀对方,旁观便要彻底。”明河有些出神地看着李青麟的白发,口中随意回答秦弈。
秦弈便道:“如今戏看完了么?”
“……”明河默然,这个结果无论哪个旁观者也想不到,包括流苏与明河都一样。
在一刻之前,她也觉得这南离风云不过如此,无论套上了怎样的背景,最终也逃不过一出争权的本质。流苏也曾觉得索然无味,没法给它“漫长的人生增加回味”。
可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到了她们这样的超脱者都觉得动容的地步,直到此刻流苏都在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河也一样,心绪颇为复杂。
秦弈一揖到地:“请道友助李兄一回,秦弈日后必有所报。”
“贫道也无能为力。”明河轻叹道:“贫道只是修为胜过道友,各项学识可未必胜出。”
秦弈不死心地问:“贵宗门没有一些特殊术法,返老还童之类?”
“若能助人返老还童,便能助人长生不老。若世上能有这种术法,我辈又何须苦求大道?除非得到真正的九转金丹,或者是极其特异的天材地宝,这就非明河所能见了。”
秦弈默然。去哪找这样的东西?
明河又道:“贫道能帮的,最多只是施以幻术,让南离朝野眼中看去,太子依然是原来的模样。至于其后的事……”
“那就够了。”李青麟忽然开口:“请道长施术。”
声音苍老沙哑,如同七老八十。
有些士兵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明河纤手一挥,有淡淡烟尘拂过李青麟身躯,在众人眼中李青麟的背影再度挺拔,白发重新变为乌黑。
他慢慢转过身,平静道:“先离开这里吧,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收尾。”
说完这句,他大步而出,步履依然坚定。将士们大松一口气,那种天塌般的感觉消散了许多,整齐地列队跟在后面离开。即使老了,他还是那个李青麟。
唯有秦弈默默看着东华子的尸体,尸体上贯穿的银枪都没有拔下来。
什么情况会让一个武者连贴身兵器都忘记?
他知道,李青麟的心中绝对不是表面这么平静。
他默默拔出银枪,转头对明河道:“道友还想寄宿我那破院子么?”
明河问道:“你还是希望贫道能想出办法?”
“是,我们合计合计,说不定有办法呢?他这毕竟不是真正的衰老,只是中了诅咒,说不定能解除呢?”
明河忽然道:“你又是因为什么,这么在意?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会怎么选择?”
秦弈道:“我知世上真有长生法,可在一位王子的立场上,他富国强民建功立业不问长生的理念更让我赞赏。即使多年之后李青麟也会昏庸,至少这几十年内本来不会,将人强行置于这种绝境中去拷问,得到的答案并无意义,那是东华子一厢情愿的扭曲。对于我来说,根本不想知道他的选择,只希望他不需要面临这种选择。”
明河看了他一阵,摇头道:“道友……依然不像一个修道者。”
秦弈此时真的没心情论这仙凡之辩,更没有心情用旁观的视角来看待此事,他没再多说,提着李青麟的银枪转身而去:“我说过,至少目前,我未能堪破。”
…………
走出地宫,李青麟依然站在外面,军队已经大半不在身边,那老将谢远也不在了。
见秦弈带枪出来,李青麟微微苦笑,接过枪道:“谢过秦兄。”
秦弈道:“你不是还有事要收尾?”
“我让人先去封锁了王宫。反正已经调兵入城,又罔顾旨意,还想有什么顺利交接是不可能了,终归是要落这个话柄。”李青麟顿了顿,低声道:“实话实说,此时我并没有考虑其他细节的心情了。”
秦弈想说什么,李青麟摆摆手道:“我知秦兄高洁,有些话不便在将士面前表露,甚至不便告诉青君……却可以和你说说。”
秦弈便收回了劝慰的话语,道:“好,我听着。”
“东华子图谋杀我,这我早就有数的。”李青麟看着远处,缓缓道:“之前我是这么想,如果我死于他的谋算,或者是这次行动败北,那南离就交给青君来担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肯把她嫁给邙战,也不肯让她出事。”
秦弈点头道:“你这是真心实意,从那玉佩就能证明一切。”
“但是秦兄……”李青麟依然看着远处,仿佛不敢直视秦弈似的,低声道:“如今我明明知道我活不长久,甚至精力不济,却……却不想让位给青君了。王座就在我眼前,我发现根本说不出放弃的话来。我有些困惑,我的志向到底是什么,难道连自己都骗过去了,自以为为了南离,实际也只不过是为了王位?”
秦弈没有嘲笑,反而认真道:“这很正常……我也并未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朋友。真说一心为了南离,没有任何私欲,反而虚假。”
李青麟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终于转头对他一笑:“秦兄是个真朋友。”
秦弈道:“事实上青君并不合适挑这个担子,真交给她,说不定折腾得比东华子再世还糟糕。”
李青麟哈哈一笑:“大有可能。”
秦弈犹豫片刻,终于道:“你毕竟是个先天武者,气血强于常人,便是衰老也还有些寿数。你先坚持,这些时日,我也会尽力想法子……”
李青麟目光忽然有了些奇异,慢慢道:“我以为秦兄会说,教我修行。”
秦弈心中一跳。
李青麟却又忽然打了个哈哈:“算了,那便是东华子希望看见的事吧,沉迷修道,家国两误?我可不会如他所愿。”他顿了顿,又道:“和秦兄吐露一番,心情好多了。秦兄今天也辛苦,且回去休息,陪陪青君。”
说罢大步离去。
秦弈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无言。
流苏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平时觉得可以笑对,真正面临的时候终究还是动摇了。”
“遭遇这样的境况,心中复杂动摇才是一个真实的人,好歹他还没有直接黑化。”秦弈叹气道:“换了是我,多半还没他这么冷静。”
流苏问道:“如果李青麟回头还是要你教他修行之法,你教不教?”
“你能同意我把法诀随便外流?”
“那只是基础法诀,我并不在意。”
秦弈抿紧了嘴唇。他刚才回避了李青麟的明示,除了不知道流苏肯不肯外,主要也是自己犹豫。
李青麟理解的“沉迷修道导致误事”其实不太准确,真按这么理解,只要有足够的自控力,那就国事修道两不误了?
并非如此,真正的原因是修道所需的清净无为、抛开执念,本质就与这王座属性相悖,根本无法并存。你要么就弃了王位安心修炼,只要还坐在位子上,那就是“没有一个帝王长生”。
最大的可能还是两误,既不得长生,又无心国事,古来有无数的帝王在重复佐证这一点。
李青麟已经自承抛不开王位了……若再教他修炼,那就是真正走回了他父王的老路上,成为他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秦弈能理解他,但却真的不想看见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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