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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张稚叔的河内军。”董承首先开腔,将刘协的猜测一举推翻。董承本身也是西凉军中的一员,准确的说,是牛辅的部将。当年没少与并州军将领如吕布张辽张杨打过交道,很容易就看出,这支援军无论是旗帜还是作战风格,都与勇力有余,气势不足的张杨及其河内军完全不同。
太尉杨彪皱眉苦思,喃喃道:“以狼头为旗帜的,好似以前听人说过,谁说的呢……”
侍中刘艾道:“杨公何必费神猜测,招其领军之将前来一问便知。”
太尉作为全国最高武官,自然有权招任何一支军队将领前来询问,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这般田地,杨彪哪敢随意出面?当初他数次忤逆郭汜,差点被砍了。这些军阀一个比一个暴戾,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他可不想以堂堂三公之尊,自取其辱。当下将目光转到董承身上。
不止是杨彪,包括天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到董承身上——要说与这些军头打交道,自然还是你这位军头更合适。
董承也没推辞,很痛快地施礼而去。他心里也有小九九,虽然不知这支“狼军”是何方神圣,但若能攀上些渊源,拉拢一二,必能压制那杨奉。经此番惨败,董承手下死的死,跑的跑,已没几个兵了,匈奴人又养不熟,而杨奉与他那帮白波军兄弟再怎样也有好几千,这时不赶紧想办法拉拢外援,早晚要被杨奉踩下去。
董承一走,李乐也坐不住了,他得赶紧将溃散的军兵召回来,否则只凭身边几个卫士怎么混得下去?
就在一众君臣忐忑不安地等待中,刘协将脸转向远方渐渐清晰的河面,那里的确有数十艘大小船只,最醒目的,是三艘楼船。说实话,自从雒阳被董贼一把火焚毁,连带昆明池上的所有水军战船俱被殃及之后,他已许久没见过如此巨大且布满甲士的楼船了。
唉!昨夜若有这样一艘楼船,何至几陷绝境?
不知为何,刘协心里竟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只觉对这楼船十分亲近。噢,想必是触景生情,忆起多年前皇姊拉着自己的手,与皇兄同游昆明池的情景了吧……
刘协正黯然神伤,突闻外边传来董承喜气洋洋的声音:“陛下!陛下!御辇寻回来了,请陛下入辇。”
杨彪伏完刘艾韩融等人大喜。御辇可是天子身份的象征,天子巡幸时,只有坐于此中接见外臣,才不失人君之礼,天子之仪。他们出长安时,天子是坐御辇的,但在东涧一役中,诸御物皆弃,其中也包括了御辇,想不到竟能寻回,真是大惊喜啊!
君臣你牵我扶,一同走出芦苇丛。果然,初升的阳光下,那错金嵌玉,朱砂遍漆的天子御辇正静静矗立,流光溢彩,华丽依旧。除了御马不再是原先那两匹五花马,但换成两匹枣骝马,似是更为高大神骏。
刘协惊喜不已:“董君,这这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董承笑道:“回陛下,自然是从李傕大营之中。这是辽东军清理敌营时,从马厩里找到的,特献与陛下。”
“辽东军!”
所有人都敏锐注意到了董承这句话里的关键词。
杨彪突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去岁徐州牧陶恭祖曾上过一道奏表,提到过辽东有一支狼骑军,曾助其击贼,挽救徐州数万庶民——那支军兵所打的旗号,就是一个狼头。”
原来是辽东军!难怪骑军如此剽悍。可是辽东距此数千里,怎会有军队出现在这里?
董承呵呵笑道:“此事还是由辽东太守马君来为陛下分说吧。”说罢向高岸处挥动手臂,那里驻立着十余骑正向这边张望,见到董承打手势,一齐策马下坡驰来,卷起一股烟尘。
杨彪等大臣一边扶持天子入辇,一边互相交换眼神,俱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困惑:这辽东太守不是公孙升济么?何时换成了个马君?
刘协重登御辇,轻抚厢壁那熟悉的描金云雷纹,感受着臀下那柔软舒适的白貂软垫,一种失而复得的悲喜,令他鼻子发酸。这时听到傍于车驾旁的伏贵人轻声道:“这位辽东太守还真是有心人,知道先献车驾,再行拜见,以全君仪。远非李乐之辈所能比,便是兴义(杨奉)安集(董承),亦有所不如,看来或许是世家子弟呢。”
刘协点点头,就冲着昨夜救驾之举,必定重酬,若是出身名门,那更得重用。
但听得蹄声渐近,别有一种金属铿锵之音。君臣侍卫一齐举头而望——此时朝阳初升,霞光万道,那十余骑甲士浑身像是镀了一层金漆,闪闪发光,令人目为之炫。他们骑在高大神骏的健马上,身躯随着奔马轻快起伏,轻剽从容,甲叶铿锵,好似从金乌里驰出的金甲天将。
这一刻,这群落难君臣之气势竟为一群甲骑所夺,出奇地安静。
来骑驰近,为首骑将驻马停下,身后十余骑同时勒缰,并与为首骑士同时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落在一群君臣眼里,只觉是经过百十次练习,不由得暗暗点赞——但事实上压根没练习过,只是一种本能的习惯,一种唯主公马首是瞻的习惯。
为首骑将浑身血迹斑斑,一身银甲俱成朱色,不难令人联想到昨夜那场血战。他抬起一只手解开铁兜鍪——此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此人身上,对他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看得十分清楚,一般文臣或侍从倒没觉出什么,但杨彪董承伏完这些当过武职或本身就是武将的人,却颇感奇怪。人人系铁兜鍪的都是绦带结环,解开时都是拉绳,这骑将却手指交错,轻扭两下就解开了,而且他束扣下巴的不是长长的绦带,而是短阔的牛皮带,当真奇怪。
骑将双手扶住铁兜鍪两侧,轻轻一抬,喀地轻响,随着铁兜鍪慢慢抬升,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
自刘协以下,包括董承在内的诸大臣,无不大吃一惊——镇守一方的辽东太守;持旗折冲的沙场悍将(大纛之下,必是主帅,无人能替代),所有人先入为主,想像中这应当是个腰阔十围,须发猬张的雄伟之士,嗯,有点像小一号的董某人。
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年约二十出头,英气勃勃,俊朗如士子般的青年人!
这不会是董承所说的辽东太守吧……一众君臣心头都浮起这个念头,但在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猜错了。
“下臣辽东太守马悍,叩见陛下!”马悍雄健的身躯折了近九十度,举手加额,向刘协行虚叩之礼,身后十余骑士俱单膝跪地。说是叩见,当然不会叩头,别说汉朝没这种礼仪,就算有,以马悍甲胄在身,那也是拜而不叩。
这其中最吃惊要数董承,方才他曾与这位自称辽东太守之人有所接触,虽然没能完全看清对方五官,但从此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迫人的凌厉煞气,印象中只在董相国与吕温侯身上感受过。董承当时就将原本以将军加外威的派头压人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以平职相叙,同时心下更坚定了与对方交好的想法。只是万料不到,这位令自己高看一眼之二千石郡守,竟是一个年龄与自己儿女同辈的人物。
“马君平身,不必多礼,昨夜幸得马君援手,朕方能脱此大难。马君护驾之功,朕必有所报。”刘协边说边细细打量这位年轻得过份的辽东太守,这几年见惯了诸多粗鄙的草莽军阀,这少有的俊朗英锐的太守很是令他喜欢。
人与人相处,第一印象至为重要,马悍给予刘协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好。
马悍挺直身躯,道:“此为天子洪福,皇天庇护,下臣不过应天所召,适逢相会。且击贼剿叛,本为下臣份内之职,何谈功绩?下臣救驾不及,置天子于险地,实为大过。只望陛下念我辽东将士远途而来,一片忠心,不加怪罪,便是皇恩浩荡。”
救天子,不居功,反请罪,称天意。
杨彪伏完韩融刘艾等人互望一眼,心下暗叹,这才是真正的庙堂人物啊!同是驰援,与之相比,那些个李乐胡才韩暹之流,提鞋都不配,便是董承杨奉之辈,也是有所不及。
马悍一番话,顿时令他在刘协的心目中好感值蹭蹭蹭上窜一大截。
而自马悍一行近前,就躲回车驾内的伏贵人与董贵人,都忍不住轻轻挑开窗格,窥视那年轻英武的身影。
尽管也知道不合时宜,但刘协仍忍不住好奇问道:“朕早前只知辽东太守乃是公孙升济,为何……”
马悍从容回应道:“天子以公孙升济镇守辽东,意使之保境安民,为我大汉镇边肃寇,然公孙升济不思报君恩,反而自封为辽东侯,更割据海东,以辽东五郡一国为平州,自称平州牧。其出行仪仗一如至尊,又封坛祭天,追封祖父……”
马悍还没说完,就听杨彪愤怒之声:“如此行径,当以谋逆诛之!”
这位杨太尉出身名门弘农杨氏,专研《尚书》,最讲究礼法。你自封个辽东侯平州牧什么的搞割据,他未必在意,但仪仗逾制封坛祭天追封祖父这些可就触碰到其思想底线了,岂有不勃然大怒之理。
马悍立即接口道:“正是,臣身为汉臣,心向汉室,更耻于与乱臣贼子为伍。故召集忠于汉室之旧部,诛尽公孙氏,以正国法,明国威。”说罢从马褡子里取出一份公孙度当初称侯时的告书,以及辽东侯平州牧之印绶,呈上与刘协君臣传看。
马悍来之前自然会料到被人质疑,故而早有准备,但没想到首先质疑的却是天子。这样更好,直接亮出证据,一次性把问题解决。有天子为证,他逆而夺取辽东这一页就将永远翻过去,绝不会再有他人找茬了。
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在大汉天子与三公重臣面前,公孙度算是彻底被定性,再翻不了身了。
刘协当场宣布:“诏令马君惊龙,为辽东太守,监理五郡一国,加封……”
将军封号还没说出口,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早已似惊弓之鸟的天子浑身一抖,突然感觉小jiji如针扎般寒冷疼痛,脸色发绿缩到车驾角落。
诸臣及寥寥无几的侍卫也慌忙将天子车驾团团护住。
马悍不紧不慢将铁兜鍪重新戴上,扣好钮扣。这时来骑已驰近十余步外,几名骑士未等马停便纵跃而下,向马悍垂首跪禀:“禀主公,有两支军队要抢我们的战利品,周司马与他们理论,对方态度蛮横,周司马已与他们发生冲突。”
马悍不动声色,问道:“是哪两支军队?”
“一支自称建德将军李乐;一支自称左中郎将宋果。”
刘协与众臣皆惊,怎么是这两位……呃,好像还真像这两位常干的事。
马悍长笑一声,翻身上马:“走,且看看这两位狼口夺食的将军是何等模样。”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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