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王宫里的日子清闲散淡。兴许是因为无波无澜,连心魔都不再作祟。景天的七魄似乎完满,但七情却总是迟钝。身处幻境,他如今依旧身无法力,他却并不在意了。他现在对万事万物都不甚在意。如今他终日饱食,无所事事。只有龙葵还陪伴左右。他从不会记得昨日景象,叫每天都崭崭新的,如此便可以一直与龙葵谈笑,不论是耍六博,捉促织,还是投壶饮酒,奏琴讴歌,他不会烦厌,龙葵更不多言。她永远不会忤逆景天,只要他能在身畔,龙葵的笑颜不曾淡退分毫。景天的前半辈子从不知道,原来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吃饱穿暖。永安当的小伙计与姜国太子,宿命参差,都叫他领受了。时日一天天,多是近似,昨日与今日,今日与明日,都似是能一眼望到头的平淡。仿佛这日子没有尽头。王宫的白天还有些热闹,夜里就静得很,宫人歇息得早,仅有值夜的甲士靴声橐橐,景天抬头望不见星月,环首也无一盏灯。姜国王室素来俭朴,连灯油也要省下,兴许天上仙与神,也舍不得点起星辰。漠漠太虚,空无一物。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宇宙都静寂在黑沉沉的寥落里,他已不知晓在王宫过了多少时日,因他没有回忆,也不愿回忆。他私心里其实清楚得很,龙葵早已是身死了,如今她无非一个为幻境所造作的鬼魂虚像,她纵有千言万语,百般悲喜,离了幻境,又付东流水去,转瞬就空空如也。景天便想再等等,等她把前世今生,所有想说的话,通通诉尽,他二人就再无遗憾了。可话又哪里是说得尽的?龙葵每次见了他,心中欢喜可曾有假?故而穷尽万水千山,蹉跎海枯石烂,也道不尽一思一念。这别离的忧愁,永恒地要在尚未分别前缠绵不去,似一围铁栅栏,把景天捆缚在古姜国,不能解脱了。“哥哥,你睡不着?”空无一物的夜幕里,背后的长阶跫音阵阵,景天知道来的是龙葵。“怎么不去休息?”“我见哥哥独自在这里,想必有烦心事,故来看望你。”“你该知晓,我不是你哥哥。”他转过身,龙葵在夜里放微微的光,蓝衫丝绸端丽大方,姜国以织锦闻名天下,瀚海碧波一般的缎子系在她身上,尚不能映衬她兰芝姿容。这一身蓝装,跨了千年,初见再见,都是这样,龙葵倘或已不是一个俏生生的人物,倒似东海望夫石那般,在景天心中化作永恒翘盼的塑像。“哥哥,你已累了吗?”龙葵眸光如水,满目青少芳华,又似妇人般哀愁温婉。她无非一个恋栈人世间的幽魂,前世的愿景已由景天偿付,神剑自折,她已全然没有挂念,又因何再续前缘?景天此时方才彻悟,龙葵已放下往事,真正放不下的,反倒是他。“我不是龙阳。我是景天。”她粲然一笑,“可小葵永远是小葵。”景天怅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可你等了千年,是为了等龙阳,而景天不会是龙阳。那时我只当你糊涂,把我错认是你哥哥。”龙葵话语娇柔,“哥哥,你就是你,哪怕变了一个人,小葵也还是最喜欢你。”景天怔怔无言。她缓步上前来,轻轻拥了拥景天,旋即告辞而去,临她没入王宫长阶的暝影前,龙葵又转头说:“哥哥,时候不早了。”彼时的景天,满以为这只是一句普通问候。今夜过去,乃至今后的数昼数暝,王宫的生活还是流水一样平淡。直至古姜国灭亡之时来临。原来时日并非无穷尽,万物万事并非永没有变迁,只是身在王宫,听不到战乱的消息。景天不知晓,杨国的大军已然压境,今日夺五城,明日夺七邑,待他知晓时,王城外已战旌连天。此前杨国与姜国连年征战,姜国力微不敌,便寻齐国相助,齐王尝闻姜王后离,其为刺绣巧手,天下绝伦,便令姜国两年内献上一副山川社稷图,描绘齐国地理,如此方可派兵襄助。此后二年,王后离召集民间巧手,一同昼夜赶工,齐军驻守姜国边境,杨国不敢侵犯,故相安无事。只是山川社稷图靡费甚巨,王后离耗尽心血,不等社稷图制成,就此病逝。姜王郁郁成疾,不理朝政,齐王怒而撤军,杨国再度来犯,现至城下矣。大军围城一日,朝野请战不绝,又有义士纠集人马,备齐械具,乃称与国同死,与敌偕亡。围城二日,群情激愤,人皆挎剑提刀,枕戈待旦。围城三日,群臣唯唯,宫人奔走,百姓呼号,惶惶而不可终日矣。景天目睹此情此景,仍旧无动于衷。王宫里的日子,无波无澜。昨日比之今日,今日比之明日,隐隐有大厦将倾之感,但他依旧可以饱食,与龙葵对坐闲谈。“哥哥,黎庶与群臣都在等你。”“等我做什么?”“等你发号令,姜人与杨人决一死战。”如今姜王病危,太子龙阳监国掌权,已是宫中说一不二的人选,更何况太子素有贤名,臣民归心,合该执掌大统,值此兵燹涂炭之际,姜国存亡系于一人,是战是降,也该早做决断。景天登墙远眺,见四野群山连绵,忽有所感,王都之旧址,地理之方位,似与渝州城一致。龙阳的魂灵跨越千年,竟又在此处轮回转世为了景天。此时敌营里奔出一骑,直抵门前,在城下叫阵,呵命姜国速速归降,献上珍藏锦绣山川社稷图,仍可保全城上下性命,如若不然,待城破之日,便叫姜国王室就此灰飞烟灭。景天与那一员敌将遥遥相望。彼此的面貌别无二致。原来正是他的心魔,从未远去,只是在幻境里改头换面了,要把景天格杀,从此取而代之。龙葵登高远眺,也瞧见敌将模样,低声道,“哥哥,那城外的是你。”“他不过是个心魔罢了。”“哥哥是要战还是要降?”“我想让你活下去。战也可,降也可。”龙葵闻言只是凄楚一叹,“或战或降,从没有小葵独活的时候。哥哥,不论城破与否,我都陪着你。”如今景天文不能喝退来敌,武不能败溃千军,外不能御国门,内不能守朝野,实在已到潦倒难堪之境地。所谓穷途末路就是如此,今后恐怕不能善终。“战亦死,降亦死。这便是命吗?”景天来到无面国前,已见得那尸骸累累,姜国灭亡实是有载于青史的悲厄,凭一己之力,如何能改?“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的。哥哥,铸就魔剑,你就能打败敌军。”景天恍然回望,王宫里已竖起冶锻台,炉火炽热,百金翻滚,柴炭灼灼青烟冲霄,宝光熠熠游弋腾遨,隐有一道剑影在台上浮沉不定,方士嗟叹,匠人劳形,等那神兵出世,蹉跎了满鬓华发。“这炉子是何时建起?”“它一直都在。”神剑谷珍藏密卷《尘烟浣兵录》有云,天成魔剑,古姜国君子阳命方士所铸,神兵出世需以室女之血淬炼其锋,公主葵自愿投炉,阳不允,及城破国灭,葵入剑炉。魔剑有缺,得室女之血,集众怨灵而为天成之相。天雨血,暴毙者众,乃称天剑之变。景天摇头否决,“不许。”“哥哥,你知道的,小葵早已经死了,你有你的命数,小葵也有自己的命数。若是你能活下来……再跳一次剑炉又有何妨呢?”“没有那把剑,我也能打败敌军。”铸剑炉内,神兵哀鸣自折。……无面国,戏台上,唐雪见乍然惊觉,眼前绘彩脸谱的面庞与景天别无二致。这台子上奏的究竟是个什么曲?唱的又是什么文?奏得荒腔走板,唱得西皮流水。此前那画脸庞的武生张口念白,“我乃神界大将军飞蓬是也,修行万年法力足,金銮殿上赐神剑,吾便把妖魔来扫清,天尊见得六界安,圣君龙颜笑开怀。却叵耐,打遍天下莫敌手。喜相逢,得遇魔界真至尊。两搏手,心相惜,今日闲着无事体,斗罢魔尊便回营,却相逢,神树枝头。”他话音一落,台上听听堂堂打了一阵板,拉弦声一起,就该轮到唐雪见唱词。唐雪见却不唱什么鸟词,她只叹道:“你说你是飞蓬,我却说我不是夕瑶。”她既然不唱,台上拉弦打板的也停了下来,鸟雀无声,台下倒是立刻沸反盈天。唐雪见实在厌累这鬼门关里的习气,红尘浊重叫人不得伸张,她横眉冷眼,径自抓起那武生便朝台后走去。只是那酷肖景天的武生立地生根,竟怎么也拽之不动。“你不愿随我走吗?”“吾乃天将飞蓬是——也!”武生呆愣愣的,又开始念白。他一作声,台下当即肃然,台上乐器班子再行伴奏。看客们个个聚精会神,残破的五官里透着讥诮与热盼,倒不似在看戏,而是食客伸长脖子,探嗅些血淋淋的滋味,伸手捻些脏腑的破片品咂,把旁人的魂魄就这样活生生吞进肚里。台上武生唱戏之时,脸上画谱的粉彩残蚀剥落,纷纷洒洒,飘散为烟尘云气,叫看客们吸进肚子里,都展现一副欢快的情态,连面颊上都浮现出更多五官的虚影,只是他们绝不肯餍足,还要更多。无面国人本非无面,只是通通叫这一批批的看客给偷去了。唐雪见扯他不动,本拟就此放手而去,只是竟怎得也舍不开手掌,实是她自己不情愿同景天别离。“景天,你还不走吗?在这儿又有何益?给人当一个戏子玩物,瞧你脸上的水粉,都快被这些妖魔鬼怪吃尽了。”那武生抽出腰间花剑,“此乃神兵照胆!御赐之物,当以此斩妖除魔,肃清邪氛,可保尔无虞也——”唐雪见劈手夺下他手里的花剑,掷在台上,当即摔个粉碎。这一下武生脸上的粉彩一下脱落干净,看客们把他的五官偷去,又盯上了唐雪见,叫嚷着“唱啊!”“唱啊!”这楼宇之内,轰隆隆回声,都是在说:“唱啊!”唐雪见脚下的戏台,在这般众声喋喋里,忽地喀嚓闷响,却是折断了一根台柱。……徐长卿进了那青石雄城,眼前一景一物,竟与神剑镇一般无二,他当下惊疑,莫非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出了三世幻境?他暗暗凝神内照,依旧不能感应法力,这才放下心来。眼前的神剑镇已是入夜时分,街上清寂寥落,只一间酒馆尚未打烊,他见左右房舍紧闭,没有别处可去,也就顺势进了那馆子。店里生意惨淡,大堂里八张酒桌,竟只有一位客人,柜台后蜷了个书生打扮的账房,伏案酣眠不醒,除了这二人,西北角围了两扇屏风,烛光熹微,隐约透出一道人影,抱着琵琶寂然不动。徐长卿环首四顾,瞧见饮酒客人的模样,不由得惊喜莫名,那独自饮酒的不是旁人,正是与他有几面之缘的神剑门弟子景天。“景兄弟,不想我们在此居然还能相遇,实在有缘。”饮酒的白衣客抬起头来,面容枯槁,双目无华,更兼两鬓斑白,一副憔悴潦倒模样,叫徐长卿暗暗慨叹。“既然有缘,那便请坐,邀君同饮。”白鬓客排出一枚酒盏,给徐长卿满上一杯温黄酒。二人对坐,相逢已有隔世之感。白鬓客一杯连一杯只顾喝酒,半句话也不多说。徐长卿心中亦是苦闷,便随他一道痛饮。有些话不必说,但酒总有喝尽的时候,况且是两个人同饮一壶呢?待壶中残酒沥干,店家睡得香甜,怎么也叫不醒,自然没人给他们上酒了。徐长卿醺醺然,问道,“景兄弟,你是何时回来的?”“回来?我何时走过?”白鬓客醉眼朦胧,面庞却似铁铸,分毫没有动摇。“你?是了,你不是景兄弟。”“鄙人姓十,名九。不是你认识的景兄弟,但你若有什么烦恼,大可同我说说。”“天下烦恼何其多,多说一个人的烦恼,多一份纷扰罢了。”“酒已饮尽,自当饮愁,否则如何能醉?”“那好,我烦恼只一样。人生双十,我自以为秉持正道,扶善济弱,却没想到,转眼成为邪道中人的弟子,你说,我究竟是正是邪?”“行善则为正,你自然是正道中人。”“可宗门对我恩重如山,哪怕如今沦为邪道,我也愿拼尽全力将他们救出,这样也算正道吗?”“秉忠持节,自然算的。”“可若是我为此不择手段,戕害无辜呢?”“天底下没有谁可以事事如意。”屏风后那人拨弦两声,悄然奏起琵琶,弦歌低回,哀转不绝。徐长卿怅然一叹,“这番话,可够愁滋味了?”“还差些。”“既然差些,不如你来说说,你为何在此独饮,又这般形容憔悴?”“我与你不同。”“是了,你我本不同,但你也有烦忧。”“我是来寻一柄剑的。”“寻剑?”“不错,我曾有两柄绝世神剑,但如今都已舍弃,因为它们不是我要找的那柄剑。”“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剑?”“一概不知。只是在梦里见过,怎么也忘不了。”“只是梦幻,何必强求?”“不,我定然要找到。”“照你的说法,这柄剑只在梦里现身,对其形制又一无所知,恐怕这样的兵器并不存世。不如你亲手铸一把,看看是否合心意。”“我不懂铸剑。你懂吗?”“我当然也不懂铸剑,但天下最好的铸剑炉,手艺最精湛的铸剑师都在昆仑,你要铸剑,我们就去昆仑吧。”“你也要去昆仑?”“不错,我要救的人也在昆仑。”“那好,我们这就结伴同行。只是还差一些。”“差什么?”二人对坐而谈,意兴大作,已是陶然欲醉。“既然要铸剑,我总该看到那剑是什么模样,我要再进梦里瞧一眼。”“你要睡一觉?”“不错,我正是该好好睡一觉,只是酒喝尽了,我还差三分醉意。”“我有办法。你听那琵琶声声断绝,弹奏之人必然也有伤心事,不妨一问。”白鬓客转头望向屏风,高呼:“乐师,你可听到了?”屏风后,幽幽叹气。琵琶声稍停,旋即又漫手轻弹。随那琵琶的啁啾里,一个女子怅然而吟,声如银磬,跨越三山。“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酒客怔忡,愁上心头,旋即二人昏昏而眠。……巍巍昆仑,万山之祖。当初天星坠落,人界溃裂,尔来已有八百年。昆仑山自人界分离,漂浮茫茫太虚之间,如宇外孤岛,遗世独存,今日却来了两个意外之客。徐长卿驻足山脚,身畔正是白鬓客。“为何一觉醒来,我们就到了这里?”白衣客惊疑不定,环首四顾,见那登山长阶的首端立有一块巨碑,上书“昆仑”二字,“这便是昆仑了?”“不错,这便是昆仑。”徐长卿记得这莽莽群山,“但这里又不是昆仑。”“为何这么说?”“我们要找寻的是当初神剑四宗之一,慕容祖师留下的昆仑法脉。相传慕容祖师出身琼华派,铸剑之术冠绝人界,自昆仑八派一统,铸剑一道更是在慕容祖师手下发扬光大。可如今这里已经坠入太虚广漠,鸟兽绝迹,人畜暴毙,哪还会有铸剑师?”“话不必说得这样早。若真是人畜灭绝,我等如何能在此驻足?”白鬓客迈步登山,“究竟如何,还要亲眼见了才知分晓。”他二人拾级而上,山路崎岖多怪石,此地受那无边际的太虚阴风吹拂,台阶残损凌乱,往往需踮脚而行,不多时,已有些疲累。他们并不多言语,闷头赶路。山脚一片黑黢黢,到山腰上,不知何处飘来一层烂银碎紫的星雾,裹头裹脑,更兼阳坡日头炽盛,一时间周遭白亮炫目,叫他们看不清前路,只得更加几分小心,以免跌倒。待走出雾气,徐长卿却发现走丢了同道人。他已不知何时走错山径,绕山腰行至阴坡断崖前,那崖壁上多设栈道,往复盘旋,又有许多石窟,一个个都封了栅栏,上贴封条。徐长卿心下惊疑,寻得崖边一块方碑,上书“禁绝关”三字,立即知晓眼前这片悬崖,就是那昆仑石牢之所在。徐长卿哀声大呼,奔至牢前窥探,那一处处封条都已风脆,轻轻一触便化作粉尘,那石牢里,自然只余枯骨。他一间间张望,一间间里头的尸骸都身着蜀山道袍,同门师弟,师尊长辈,尽殁于此。蜀山五老赫然在列,鹤氅羽衣,一副朽骨,依稀还是生前模样,手捏道诀,恬淡清净。徐长卿痛心已极,霎时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惊厥昏迷。他跌坐在地,哀戚良久,总算惊觉此乃幻境,眼前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只是他知晓水空剑主神通盖世,此境界既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为名,自然有盗取天机,通晓命数之奥妙,兴许这便是蜀山的下场,而他徐长卿终究落得个孤家寡人。道家以逍遥为要,徐长卿人生的前二十年,正是最愉快,最清净的时候。他知人间悲苦,不若逍遥,但事到临头,却又没有庄周那般鼓盆而歌的洒脱。蜀山派世代求仙,神剑门出世前,这本是每个修行人的夙愿,无可厚非。但错就错在蜀山与神界联系太密,那锁妖塔就是神界传下,门中祖师多有登仙而去,派中风气亦是崇敬仙神,对当今正道颇有微词。世势如涛涛大潮,蜀山派既然选择为神界驱策,自然会被这浪潮打作齑粉,须怨谁不得。道理总是易懂,徐长卿比谁都想得明白,只是他不肯放手。既然不肯,那便不得清净。他在此地久坐冥思,不知时日,忽闻洪钟大作,惊觉起身,仰视山顶,彼处钟声连绵不尽。大钟响,万仙朝,昆仑法脉乃统摄正道之砥柱,有号令天下之权。如今昆仑已成天外孤星,自然不会再有正道群雄聚首的盛况。洪钟鸣啸,必有异动。徐长卿循声而往。登山一里,见崖台上八百剑炉陈列如林,黯淡积尘,久不闻炭烟。登山三里,见涧底洗剑池里锈铁堆积,池干塘竭,仍锐光隐隐。登山七里,见藏兵阁外残垣断壁,人去楼空,唯余一声嗟叹。当年明月曾照,而今人物两非。徐长卿稍作徘徊,触景生情,心中哀戚大有缓释。临近山顶,道路尽头立有一块影壁,上书文字,写道:金铁铸剑刚而易折,木石铸剑顽而易朽,晶玉铸剑柔而易碎。下士铸剑以形制器,中士铸剑易体养气,上士铸剑纳神炼意。形剑终归腐土,气剑有时而殆,意剑生灭若一,故可推江海,倒五岳,星摧月缺而不销其色,时过境迁而不改其锋。徐长卿读罢文字,隐有所悟,又觉这影壁所书,不过泛泛之谈,故而不作苦思,抬步绕行。及至山巅,他见那白鬓客于一颗垂朽枯木之下盘膝入定,头顶树枝上以烂麻绳拴一门硕大铜钟,高可丈许,底宽能容四人合抱,无风自动,震鸣不止。那栓钟的麻绳细长,摇曳不定,徐长卿忧心断裂,不由惊呼,只是钟声甚宏,白鬓客决计听不到他呼喊。他迈步向前,那洪钟推来挤去,每每把他迫开,他若是俯身弓腰而行,那钟口里吐出巨响,又令他头昏眼花,动弹不得。正当他一筹莫展,此时天外太虚聚来千朵魔云,尚未接近昆仑,便传出阵阵聒噪之语,便是钟声亦不能掩盖。徐长卿闻声远眺,瞧见那层层魔云上,现出数万个无面国人,舞刀弄剑,叫嚷不休,言称灭绝昆仑,这便朝山巅掩杀。如此惊变实在猝不及防,徐长卿正欲觅地躲藏,暂避锋芒,又担忧白鬓客遭殃,只是他呼喊不动,近前又为洪钟阻遏。这样左右为难,眼看魔军杀到,徐长卿怅惘一叹,正欲闭目等死,忽见那方影壁背后隐有清光迸射,旋即石壁断碎,显出一柄紫穗宝剑。这正是天助人成,徐长卿上前握住宝剑,便觉心中安定。那无面妖魔浩浩汤汤,叫他单人独剑,拦在山巅,不得上前半分。宝剑挥动,便是人头落地,清光濯耀,便可夺敌胆魄。如此鏖战,那天边魔云层出不穷,徐长卿杀得千军,魔血染赤昆仑,剑客心中五味翻腾,人世爱恨喜怒忧惧一齐上涌,忽而收剑在手,立定原地。群魔宵小怯惧神威,不敢近前,又在远处作弄眼色,跃跃欲试。昆仑山头,洪钟驻鸣。那一股栓钟的麻绳早已断碎,大钟悬于白鬓客头顶,兀自旋转不休,钟口彩霞隐隐,仿似孕育仙胎。山巅无风无雨,万籁寂寂。众魔见徐长卿双目无神,不由大喜,正要一拥而上将其分尸万段。值此时刻,洪钟迸裂,仿似太虚里打了亿万霹雳,其声洞彻霄冥,仿似龙吟。白鬓客长身而起,头顶一团霞光乍然明灭,当空落下一只锦绣剑囊,教他轻轻接住。群魔肃然,剑客回首。景天沉吟片刻,忽而举起剑囊,朗声道:“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剑囊内飞出一道龙影,腾空而舞,咆哮声断,天降湖海之雨,沛然洗荡人间。姜国都城外,群敌为大水所淹,一夜覆没。昆仑山巅,龙气亢盛,光影倒转,遍地芝兰玉树,万千魔头沐雨褪色,重获人身。无面国内,戏台坍圮,钟声大震,那权贵看客面如土色,五官迸裂,纷纷恐骇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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