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雄视万邦睥睨寰宇的皇帝,一个效法父皇一生只娶一个女人的皇帝,一个充满了朝气和叛逆,只愿为自己而活的皇帝,一个在历史上留下最独特同时也最富争议的名声的皇帝……
现在这位皇帝正静静地躺在秦堪面前,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脸色苍白但嘴角却微微往上勾着,仿佛沉浸在一场自己不愿醒来的梦里.
梦里也许比现实更美好吧,有朋友,有爱人,有父母亲人,却没有那些原本他并不愿意担起的责任.
每个人的容颜都会衰老,每个人的青春都将燃烧,而朱厚照,给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在自己的青春即将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忽然定格,从此千古而下,留给后人的眉眼,永远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挺好的,像烟花,在最璀璨的那一刹消泯于世间,人们看不见他消寂后的灰烬,却永远记住了他绽放时的光华.
一口饮尽杯中酒,秦堪沉默坐在床榻前,任泪长流.
很多年没流过泪了,当初在绍兴自己最穷困最绝望的时候,被东厂番子前追后堵命悬一线的时候,在辽河边被五千蒙古骑兵包围几乎生望殆绝的时候,秦堪都没流过泪,那时的他脑中想的是如何奋力一击,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然而今日,此刻,看着床榻上毫无知觉无喜亦无悲的朱厚照,秦堪却终于流下泪来.
多久没有这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了遥远得仿佛已是前世的事了.掌控着世间万灵的生死又怎样杀千人杀万人.却终究挽不回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秦堪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忽然硬生生缺了一角,这一角穷一生之力亦无法弥补,自己的将来或许是璀璨的,光彩的,无人企及的,然而无论再怎么夺目,终究是不完整的,因为少了一位最重要的朋友.
半坛酒下肚,秦堪已有了几分醉意,通红着的双眼盯在朱厚照苍白的脸上.目光里露出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羡慕的光芒.
"陛下……你了无牵挂躺在这里.可知如今天下因你一人而动荡不安江山社稷是你的,宇内万物也是你的,你拥有世间最尊贵的权力和地位,却为了一支簪子而轻率舍却了一切.臣只想问你.……这么做.值得吗"
床榻上的朱厚照已无法回答他,可他的嘴角仍然微微上扬,似乎在嘲笑世间庸俗的凡人.凡人里,似乎也包括了秦堪.
秦堪泪若长河,胸腔间却忍不住冒出一股勃然怒气,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是吗只有你懂得世间的情爱是吗所以你可以了无遗憾选择这种飞蛾扑火般的结局,但你知不知道,你倒下去了,天下将有多少人为你的儿女之情而命丧黄泉多少人家的无辜妇孺因你的倒下而流离颠沛,甚至沦为奴役玩物你的儿女之情竟如此自私,你的肩上难道只有刘良女这一份责任吗祖宗传给你的江山社稷被你扔到哪里去了"
殿内的动静传到外面,殿门吱呀开了一线,一名小宦官担心地朝里面张望了一眼,见里面除了秦公爷怒目勃发外,似乎并无异常,小宦官犹豫了一下,终于畏惧地小心将殿门关紧.
看着一动不动的朱厚照,秦堪满肚子的怒气又渐渐消去,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出了眼眶.
"陛下,睡够了,醒来吧,你曾说过,你我既是一生的君臣,亦是一生的朋友,我非逆臣,但我的忠心不廉价,它只对朋友有效,你再不醒来,连我都无法保证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
眼泪伴随着呢喃轻语,滴滴摔落在地,迸裂出点点黯然神伤的晶莹.
…………
…………
走出豹房大殿,秦堪的目光一如平常般清冷,平静,完全看不出刚刚哭过一场的样子.
一直守侯在门外的张永急步迎上前,挤出笑容领着秦堪朝宫门走去.
"张公公,陛下昏迷期间,烦请你命太医悉心救治,宦官宫女们尽心侍侯,勿使慢怠."秦堪平静地道.
张永泣道:"陛下是杂家的天,杂家怎敢不悉心照拂."
秦堪仰头看天,呼出一口浊气,眼眶又有孝红了:"在最灿烂的时候黯然消寂,相忘于江湖不如相忘于庙堂,这样也好,十四年来,他干出的任何事情总能令世人目瞪口呆,这一桩大概是他惊世骇俗的最后一桩了……"
二人已走到豹房殿外一片幽幽葱葱的树荫小道上,张永见左右无人,忽然朝秦堪扑通跪下,泣道:"秦公爷,陛下若驾崩,我等阉人大祸临头,求公爷救我!"
秦堪一怔,黯然长叹.
"张公公,时局纷乱,天威难测,连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且耐心等等吧."
"托公爷的四夫人巧施妙手,给陛下延命十日,初时杂家还觉得十日之期大有可为,于是遍索北直隶名医入京,但是眼下日子一天天过去,陛下却仍旧昏迷不醒,杂家这心里越来越绝望,公爷啊,咱们怕是没生路了,待新君登基,赏新罚故,天下之大何处才有我等立足之地公爷,正所谓唇亡齿寒,杂家的性命固然危险,公爷您……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求公爷想想法子,再救我一次."张永说着说着,竟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秦堪抿紧的嘴唇,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戾色.
朱厚照昏迷第八日,各地藩王蠢蠢欲动的坏消息接二连三传到京师.
内阁,司礼监,都察院三方于文华殿召见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正式询问朱厚照病情,面对满殿重臣的连声质问,刘文泰神情黯然,流着泪默默摇头.
众臣终于心若死灰.
文华殿陷入可怕的沉默,足足小半个时辰没人说一句话.
每个人的眼角都在微微抽搐,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决断,决断一件小则影响一人荣辱,大则影响国运气数的大事.
久久沉默之后,殿内忽然一声清脆而突兀的炸响,内阁首辅杨廷和摔碎了一只茶盏儿,众人愕然望去,却见杨廷和老泪纵横,身躯剧颤,失去血色的唇缝里硬邦邦地迸出一句话.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乱即至,不能等了!召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及京中各勋贵齐赴太庙,祭拜列祖列宗……"杨廷和的身躯抖动得愈发厉害,眼睛一闭,两行浑浊的老泪顺腮而下,语气却无比的坚定,决然.
"……议定即位新君人选!"
杨廷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后便不由自主地瘫坐在椅子上,额头和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殿内一片沉寂,所有人表情怔忪,好像还在花费时间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足足半柱香没人说话.
哐当再次巨响,都察院右都御史杜宏忽然从椅子上顺势滑到地上,仰天大哭:"陛下啊"
仿佛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似的,满殿顿时炸了锅,无数悲泣嚎啕声此起彼伏,殿内一个个手握大权的重臣们全部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群失孤的孩子般大哭起来.
"诸位,肃静……肃静!"杨廷和一边哭一边重重拍着桌案,泪眼环视殿内众臣,哽咽道:"国不可无君,我等绝非逆臣,但只为大明社稷故,不得不迎立新君,以保社稷安稳,以定天下士子臣民之心,老夫……问心无愧!将来若陛下醒转,此责便由老夫一力承担!"
殿内哭声稍顿,接着众臣纷纷道:"怎可让杨首辅一人担之,我愿与首辅大人同进退."
"国君病危,藩王不稳,迎立新君不失人臣之道,老夫亦愿与杨大学士共祸福!"
"此乃廷议,社稷传承之大事,岂由一人而决今日之祸福,我等皆担之."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在殿内悠悠回荡,杨廷和的身躯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挥了挥手,竟似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
迎立新君的基调,就此定下,殿内众臣很快进入了讨论.
…………
…………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宗人府的族谱上将朱家的近支远支记载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弘治先帝仅朱厚照一子,而朱厚照并无子嗣,所以皇位传承自然不必在弘治先帝这一支里选择,简单的说,若朱厚照驾崩的话,弘治先帝这一支算是断绝了,别说皇位承继,就连香火都只能到此为止.
朝臣们只得再上溯一代,从弘治先帝之父,宪宗皇帝的后代子嗣即弘治先帝的兄弟当中寻找皇位继承人,陋缘的话,这几支无疑是最近,也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人选其实没有任何争议,短短不到一个时辰,新君的人选便已确定,果然不出杨廷和所料,无论宗人府的宗令大人,还是内阁几位大学士,都察院诸御史或六部尚书侍郎,对新君人选皆无异议.
就藩于湖广安陆州的兴王,朱厚熜.
ps: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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