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两位帝君,将太阴星君先带回火云洞中歇息,稍后我自去接她。”
李长寿低声说着,身后的伏羲氏与神农氏轻轻颔首,身形融入混沌气息中,缓缓消失不见。
他们并未多说什么,也未见有多少感伤。
相反,两位帝君还有一种释然之感,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一般。
火皇原本就活得太过艰辛了吧。
“师兄要来吗?”
李长寿轻声问着,缓缓站起身来,将掌心那少许灰烬小心翼翼地装入了玉瓶中,收入宝囊深处。
玄都大法师纳闷道:“要去何处?”
李长寿抬头看向了前方的宫殿,低声道:
“紫霄宫。”
“需要为兄一同吗?”
“看师兄所想,”李长寿苦笑了声,“师兄最好不要过来,我要……”
大法师笑道:“那我一同去吧。”
“多谢师兄。”
大法师抬手拍了拍李长寿肩头,言道:“你现在心底在想什么,为兄不知,也不想多问,问了怕也不明,但你也要试着让人帮你分担些。”
李长寿含笑点头,看了眼燧人氏消散之处,轻轻舒了口气,与大法师并肩飞向不远处的紫霄宫。
此时紫霄宫颇为宁静,仿佛此前无事发生。
道祖静静坐在大殿最深处,身周飘荡着祥和的气息,好似早知李长寿会来此,在这里静静等候。
大法师多走了半步,带着李长寿向前行礼,口称师祖。
鸿钧道祖含笑点头,平缓的嗓音回响在大殿各处:
“天道因人族之私欲而诞生私念,人族以人族意志封禁此私念,自含因果大道。”
玄都大法师道:“师祖教诲的是。”
“假的吧。”
李长寿淡定地说着。
鸿钧道祖眉头轻皱,大法师有些错愕地扭头看着李长寿。
大法师那表情颇为惊讶,像是在研究李长寿是不是失了魂魄。
鸿钧道祖问:“何为假?”
“那天道意志,”李长寿淡然道,“道祖曾言,有一盘古残存意志需弟子出手镇压,那盘古意志现在何处。”
鸿钧道祖不由默然。
李长寿向前走出两步,口中一字一句说着:
“道祖与天道合道,道祖即是天道,已非生灵。”
“天道乃规则聚合,自身意志并不与生灵相近,生灵与天道无法互相理解,因为两者思维方式有根本差距、时空维度有所不同,故对生灵而言,天道从不存意志,天道乃自然。
道祖与天道相合后,天道诞生的意志,只是道祖自身意志。”
“道祖,上古年间妖族为何屠戮人族,为何要将人族逼迫到绝境之处。
人族又从何处得了魔祖残魂?
世上有魔祖残魂的,除却去修补西方大地的西方教两位圣人,只有道祖吧。”
“道祖,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因自身得位不正,摘了盘古神所留开天道果,心底有些发虚,所以才要将一切都控制在掌心吧。”
玄都大法师目光有点呆,看着自家师弟的背影,突然明白为何之前李长寿会有淡淡的纠结。
——想让他这个师兄陪着一起做个见证,又不想将他拖入旋涡中。
好嘛,这是来揭道祖老底了。
大法师瞬间反应了过来,看道祖面容有些无奈,立刻向前踏出半步,忙道:“师祖,长寿所说可是、可是真的?”
神态也是相当到位。
道祖叹道:“长庚与贫道,似是误会颇深。
洪荒,贫道反手便可镇压,何必花费这么多心思。”
“那道祖出手镇压我吧。”
李长寿抬头看向道祖:“我出言不逊,请道祖惩处。”
“长寿!”大法师拦在李长寿身前,低声道,“你疯了还是失了心,师祖莫怪,我师弟应当是因燧人前辈战死,道心有些失衡。”
“请道祖惩处!”
李长寿定声喊着,目光逼视着鸿钧道祖。
道祖却是轻轻一叹。
“道祖做不到了,对吗?”
李长寿仰头轻轻呼了口气:“为了镇死那位前辈,道祖付出了太多代价,与其说是道祖与天道联手,倒不如说道祖窃天道,以洪荒天地镇死了那位前辈。
天道若是一棵大树,六圣之力为根基,但六圣的大道为根基就足够了。
道祖成了树干,并生长出了天庭这个树冠。
道祖能用的,只有天道之力,自身已无道境、法力之说,故,道祖无法抹杀我,是吧。
因为天道无法抹杀一个时代最大的变数。
洪荒之中,最强的生灵其实是我们老师,故燧人氏前辈率众英灵来此,道祖并不在意,因为天道之力镇压就可。
但老师与两位师叔来此,道祖不得不让步,进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已被私欲感染的盘古神最后意志,被人道镇压。
自始至终。
大劫劫运是道祖;
我师齐源被烧死,我在混元金斗养伤时,与我对视的是道祖。
安排洪荒这一切,在背后胁迫女娲圣人的,也是道祖。
天道仅存意志,道祖。”
紫霄宫中一阵寂静。
道祖缓声道:“你,当真如此想的?”
李长寿目中满是不甘,紧盯着道祖。
道祖反问:“为何你宁愿相信一名去妖庭偷人的浪荡道人,也不肯对贫道多些信任?”
“你们谁我都不信!”
李长寿凝视着道祖,冷笑道:“那个前辈将我拉来洪荒,其目的不言而喻。
道祖给我诸多好处,让我在天道秩序中一帆风顺,其目的也非单纯为天地众生。
你们都在算计,围绕洪荒天地,为了盘古神之遗泽。
这天地终归是所有生灵的,谁妄想掌控天地,谁就会沦为天地的傀儡。
现在我就站在此地,道祖可收回天道序列,收回我的神权。”
“何苦来哉。”
道祖缓声轻叹:“长庚,你莫要如此执迷。”
李长寿轻轻呼了口气,低头做了个道揖:“今日我还称道祖一声师祖,但师祖,我今日摆明底线。
人族,亲友,玉帝。
大劫我会继续主持,该做的事我会继续做下去。
天道私欲不显,天庭自会繁盛。
天庭秩序是我一手画下的蓝图,我若反天,洪荒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重归混乱。
弟子言至此,今日若有得罪师祖之处,请师祖海涵。”
言罢,李长寿又做了个道揖,转身朝紫霄宫大门而去。
玄都大法师忙对道祖做道揖:“师祖您莫往心里去,师弟他魔怔了、魔怔了。”
而后赶紧追向李长寿。
师弟这是怎么了?
当面威胁道祖,这也太不稳了!
稳到极致难道就是上头?
出得紫霄宫,大法师向前抓住李长寿胳膊,朝混沌海直接遁去,太极图道韵将师兄弟二人包裹起来,一刻不停、迅速远离。
紫霄宫被雷霆包裹,似天之怒。
待飞出天道可影响的范围,玄都大法催发太极图威能,将两人包裹其中,瞪着李长寿。
“疯了你,师祖万一真出手,你当如何!”
李长寿却是低头吐了口气,背后、额头沁出一颗颗冷汗。
“这不是,没出手吗。”
李长寿嘀咕了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平复了下道心。
成了。
大法师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李长寿一阵,纳闷道:“这是在算计什么?”
“洪荒大运。”
李长寿无奈一笑,与大法师做个请的手势,“咱们不能在混沌海待的太久,不然天道会默认咱们逃避大劫,那就真麻烦了。”
“三位人皇拼尽全力镇压的,当真是盘古神最后的意志?”
“不是,本来就没有盘古神最后的意志,盘古神最后的意志给了咱们老师,”李长寿道,“不然老师何必困守洪荒,早就离去了。”
大法师头上挂满问号,纳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简明扼要,”大法师左手勾住李长寿脖子,“不说清楚,为兄今日岂会放你离去?怎么,你该不会连我都不信?”
“怎么可能不信,老师与师兄是我仅有不多的依仗了,而且我如今这一切,都是师兄给的机会。
敢这么跟道祖说话,是老师给了我底气。”
李长寿幽幽的一叹:“师兄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紫霄宫,师祖将我留下之事?”
“嗯……”
“师祖给我讲了个故事,有关盘古神最后的意志。”
李长寿道:“师兄你可以理解为,师祖循循善诱,不断暗示,让我制定了一系列的计划,吸纳天地间的变数,将我打造成最大的变数。
这个我跟老师也讲了,只是老师对此并不在意,因为这是天道的规则,不是老师的道。”
大法师苦笑道:“咱老师对什么都不在意。”
“因为老师代表的就是盘古神的洒脱自然,当年盘古神能牺牲自我成全万物……”
“图老大听着呢,说话小心点!”
大法师用力勒了下李长寿:“说正事,道祖算计什么了?”
李长寿道:“道祖要兴天庭,壮大天道,压制六圣,镇压生灵之力。
圣母庙之事,早就在他算计内。
还有,弥勒不能进入这个天地,并不是我下的令,玉帝也无法做到这般事,正常情况下,是弥勒进入天地间,玉帝与我可以做主给他降下天罚,而不能将他隔绝天地之外。
全程是咱们这位师祖的算计。”
“为何如此?”
“答案我暂时不能告诉师兄,”李长寿正色道,“因为这要从很基础的地方开始普及,对师兄修行也不利。”
“哦?讲来听听,为兄也算是第一批人族中较为聪明的了。”
“热力学第二定律,一个孤立系统的熵不会减小。”
大法师:……
“还是谈谈算计的事吧,道祖算计了燧人火皇?”
“嗯,”李长寿道,“道祖在维护一个大劫剧本,他为何要维护这个剧本?
有两个答案,其一是这个剧本本身符合道祖预期,其二是道祖早已根据这个剧本,做了太多布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收束生灵之力,应该就是道祖从远古就开始做之事。”
玄都大法师沉吟几声,问道:“为何如此?”
李长寿笑道:“那就指向了最根本的问题,天道和道祖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我不能说,”李长寿叹道,“因为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但道祖想让我相信的,他与天道的关系,我已在紫霄宫中说出来了。
燧人前辈明白了此事,所以燧人前辈选择最后的时候赴死,为了降低道祖的戒备。
我刚才在紫霄宫中这般行事,也是为了让燧人前辈的死有价值。”
大法师:……
“你还真把我绕糊涂了。”
大法师试着整理了下思路,言道:
“意思就是,道祖借你之手收束生灵之力,早就准备好圣母庙直接干涉人皇、侮辱圣母,又借你之手激发人族的底蕴,消耗掉了这部分底蕴。
然后你与燧人火皇演了一出戏,火皇甘愿赴死,你去紫霄宫威胁道祖,这样反而让道祖觉得你不过如此?从而打消对你的戒心?”
“一部分戒心,”李长寿道,“他与我一般,永远不可能相信彼此。
那位前辈给我留下的大礼,其实就是让道祖踏入了天道陷阱,以至于我现在成了道祖无法直接出手抹杀的问题。
但道祖拿捏着我的痛处,所以道祖自觉稳操胜券。
我有破局之法,以及几套后备方案,但现如今谈胜算为时过早。”
“云霄她们?”
“不只是她们,师兄你也是。”
李长寿在袖中拿出一只宝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递给大法师:
“师兄,不是师弟逾矩,这个……”
“末日锦囊嘛,为兄懂,曾见你给过敖乙。”
大法师淡定地将宝囊接了过来,笑道:“那为兄就在玄都城中等候你消息……快到天道边缘了。”
李长寿回头望了望混沌海,低声道:
“从现在开始,这场博弈就已不是我与道祖的胜负了。”
“哦?那是什么?”
“生灵与天地。”
李长寿手指轻晃,太极图道韵缓缓消散,两人身形朝天地归去。
临近天边分别,两人开始互飙演技。
大法师要从混沌海回返玄都城,去找此前躲藏起来的孔宣汇合,对李长寿颇为认真地叮嘱着:
“师弟,你要学会控制怒火,控制自己的情绪,怎么能跟师祖这么说话呢?
你这是不尊礼数!”
李长寿面色阴暗,却只是低头不言,对大法师拱拱手,转身飞入天地间,没有引起任何异样。
大法师摇摇头,转身回了混沌海。
紫霄宫中,那魁梧老道睁开双眼,突然道:“几分真假。”
他背后,一道灰色身影缓缓凝成,道:“三分假,三分真,四分无法断定,薪火到了他身上。”
“你当初就不该对燧人低头,允他薪火之力。”
“人族赢了天地,规则所限,我必须遵从规则,”那灰衣老道低叹了声,“终究,是那个家伙留下了如此大的麻烦。”
道祖淡然道:“还好,李长庚觉得自身是被他引来的。
早些让他离开洪荒吧,他已经接近无法控制。”
“时机未到,规则尚且不够,”灰衣老道摇摇头,“接下来我无法继续现身,天之枷锁终究限制了我的意志。
若他再起疑,你我……”
“对立。”
紫霄宫中,道祖与这老道相视而笑,后者身形渐渐消散,只留道祖一人坐在那,静静思索着什么。
……
半日后。
小琼峰,草屋中。
李长寿将刻好的木牌摆放在了自己草屋的书案上,牌上写着‘燧人尊位’,前方点着三柱清香。
李长寿先是做了个道揖,而后撩起道袍下摆,对着牌位三叩首,静静地跪伏在地上,安然不动。
道心深处,李长寿元神侧旁,一面石碑上刻着的‘一’字,被他慢慢抹去。
有些时候,他无法对自己相信的人说出所有的实话。
对老师是这般,对师兄也是这般,因为很多时候自己的思维方式与他们并不相同,彼此无法互相理解,就会造成一定的隐患。
那不稳。
老师说,让自己向死而生,博一线生机。
其实自己有全盘的计划,不必将希望放在‘啊,正义必胜’这种气势论调上。
元神小人儿提起笔,在石碑上重新刻了个大字。
‘四’。
站起身来,李长寿背负双手,注视着燧人氏的牌位。
自己什么时候,卷入这些奇奇怪怪的因果呢?
不可避免吧,这是自己跟脚特殊性所决定的,遇天劫被道祖发现,就会有相近的路途,而自己不想任所谓的命运摆布,自会做出一系列反应。
就如同一个天地,最初时的扰动,就决定了此时此刻天地的样貌。
但这并非宿命。
所谓的宿命,无非是天道想让生灵相信的东西。
那生死簿上的字迹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一切不过是定数与变数的增减,归根结底都是数学问题罢了。
李长寿左拳慢慢攥了起来,站在那陷入了沉思之中。
该怎么继续提升胜算?
果然,背负的越多,就离逍遥二字越远,燧人氏前辈最后的托付,还真够重的。
但不管如何,多谢了。
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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