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亭舍,浊酒。
同饮的两人对席而坐,远看如多年的故友,频频举杯。
“张中郎应该是见过文正了吧?”
一直沉默的张燕听到刘和提起戏志才,眼神中似有一丝光芒。点了点头,由衷的赞叹道:“相处数日,其才华智略可称国士之才。”
刘和大笑两声,同意道:“此言不虚,文正虽性情不羁放纵,但其才智确实可称国士。”
张燕点点头,神情似有一丝落寞,转言问道:“刘中郎此番邀约到底何意?”
刘和笑着指了指太行山说道:“让那些山上的人下山。”
张燕微微皱眉道:“我已知屯田之事,自会遣人下山屯田。”
刘和举起耳杯,眯着眼看了看张燕道:“我是指所有人。”
“所有人?”
刘和端着耳杯向张燕示意,然后待张燕喝完,接着说道:“张中郎盘踞太行山这两年来,感受若何?”
张燕沉默以对,给自己倒了杯酒之后一饮而尽。刘和继续道:“张中郎与文正相识,那应该也知道文正之才可谋军、谋国、谋天下。张中郎身边可有此人才相辅助?”
刘和不等张燕的回答,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张中郎选择的对,当年大贤良师张角振臂一呼,天下百万人响应。声势之浩大,遍布八州之地,可惜不足半年便覆灭。再往后张牛角与一些官吏勾结,以其为内应,率军十五万再次突袭河北之地,后直攻钜鹿郡而兵败瘿陶城下。尔等其余之人亦四分五裂,各自为战。”
张燕抬起头盯着刘和道:“刘中郎想说什么,请直言。”
刘和笑了笑,端起酒杯说道:“张中郎是不是以为我邀你来这里相见是为了给你立威?让你知道官场的规矩,听从我的节制?”
张燕冷笑一声,说道:“刘中郎前面这几句恐吓之言莫非不是?”
刘和摇了摇头,放下酒杯说道:“不是,完全不是。我只是向你陈述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以你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天换地。你请求归降朝廷也是无奈之举,单凭劫掠几个县城能让太行山上的人们不再饿死,不再冻死么?不能,所以你只有归降。你很明智,非常理智。”
说了一半,刘和转言问道:“我了解过一些太平道的理念,听闻你是从孩童时便追随在张角兄弟身边的人,那你应该清楚张角所向往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要那样的天下么?你想活在那样的天下中么?”
张燕脸色突变,冷眼看着刘和,一语不发。
刘和接着说道:“张角的理念应该来自《太平经》所述,其推崇黄老道,主张无为而无不为,以民为本,众生平等。其中结合了道家的无为,儒家的礼仪,还有法家的公平。这就是你们太平道所描绘的天下,想要创造的天下,亦是你心中所想。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张燕冷哼一声,嘲讽道:“没想到刘中郎如此了解太平道,莫非以前亦参加过?可惜未见刘中郎于覆灭太平道上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刘和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依旧微笑着说道:“我没参加过太平道,但是我并不排斥太平道所推崇的天下,我心中希望的天下跟太平道所述非常接近。现如今贪腐横行,天下庶民食不果腹,又常年受剥削徭役之苦,轻则为奴仆以求生,重则饿死于路边成为尸骸。所以当年张角振臂一呼,才有百万人追随。只是你们拥有的力量还是不够,不足以推翻这苍天。无论之前,还是现在,或者是将来,单凭你们还不足以翻天覆地。”
张燕有些不耐烦,颇为不悦的说道:“刘中郎邀我前来到底想说什么?”
刘和举起酒杯对着张燕,郑重的说道:“现在让所有人下山,将来以太平道治北疆。”
张燕一愣,神色数变,完全没想到刘和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刘和站起身来,将酒一饮而尽。“你可以回去想一想,明日天亮之后,我依旧在此处等你。若你想明白了就来,我与你讲些细节之事,若想不明白,或担心我欺骗你的话就算了。明日午时我将返回壶关,只当今日之言不过是你我初为同僚之间的寒暄便罢了。”
然后刘和走出亭舍,翻身上马,在寒风中疾驰而去。只留下张燕一日在亭舍内呆若木鸡,心中波澜起伏,却又一片茫然。
回到太行山上,张燕独自坐在山顶的草棚之中,默默的思索着刘和的那番话。
许久之后,杨凤走到了张燕身边。杨凤是黑山军中仅次于张燕的首领,之前张牛角未死之时太行山上的人员混杂,不少人都是有自己的军队,其中就属张燕和杨凤的军队势力最大,人数也最多。张牛角死时把自己的军队合并给张燕,杨凤因为从小跟张燕相识,也支持张燕成为大首领,于是才有了今天的黑山军。
“那刘和跟你说了什么?”
听到杨凤的询问,张燕扭头把刘和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他知道杨凤心思细腻,此次向朝廷请降也是跟杨凤商议的结果。
杨凤眉头深皱,沉思许久,缓缓开口问道:“你准备相信他?”
张燕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然后长叹一声。“我可以不相信他么?”
杨凤站起身来,看着山间的远方,说道:“现在山里的人们已经知道可以出去屯田了,人心浮动了,谁都想去。我不确定所谓的屯田后果会如何,只是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们在山里就撑不住了。那刘和说的对,我们无力改天换地,所以只能请求归降。现在有一部分人已经下山了,有的去白波找郭泰,还有人说要去青州找管亥。”
张燕有些颓废的的问道:“我们的人头能保住么?”
杨凤冷笑道:“我们的人头?那要看我们手里还能掌握多少军队,屯田之事已经不可阻挡,索性就答应他全部的人都下山。但是我们手里的军队不能少,若是被削减了军队,那我们的死期就不远了。而且如果那刘和所言是真,他肯定会需要我们统领军队,以帮助他稳定屯田的百姓。如果他要削减我们的军队,那就是在欺骗你。屯田之事虽然让山上的人心浮动,让我们陷入被动。但反过来说,等所有人下了山,被动的就是那刘和了,万一屯田的百姓再次反叛,朝廷就会杀他的头,所以他要想杀我们,我们就让屯田的百姓闹起来。”
张燕点点头,默然无语。
一夜未眠,张燕看着天际泛起一丝白光,突然冲出屋内牵着马便急匆匆的下山。
山下不远处的亭舍内,刚刚抵达的刘和抖了抖外袍。旁边跟着的郑志小声嘟囔着为何要这么早就来,还觉得那张燕不过是个归降的叛匪,不值得刘和如此重视。
刘和懒得跟他多解释,冲着郑志喊了声闭嘴,便向另一侧的戏志才询问道:“文正觉得那张燕果然会在清晨而来?”
戏志才揉了揉倦困的脸,反问道:“莫非中郎不希望他早来?”
刘和讪笑两声,答道:“我当然希望他早来,若是早来便说明其可重用。”
戏志才端正了下身子,缓缓分析道:“张燕他们已经撑不住了,而且屯田之事也已经传开。当人们在生死线上发现了希望,就会开始向着希望不顾一切的追寻。当年张角给了那些濒死庶民们希望,于是有了百万的追随者。现如今我们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也会拼命的来追随。张燕如果强行阻止,最终的结局就是被数十万流民撕成碎片。所以他只能答应,唯一让他不安的是能否继续活下去。”
“我当然要让他活下去,而且还要活的很好。”听到了戏志才肯定的答案,刘和稍显心安,转言说道:“并州政事的筹谋,文正有何见解?”
戏志才摆摆手,说道:“文和之筹谋乃为正解,我亦无更高明之策。文和生性谨慎,中郎也更需以赤诚之心待之,方可收其心为己用。并州后续既然是文和初始谋划,那边一直让其着手设计便可,我不适合插手,以免其心生间隙。”
“文正与文和两人虽性情相差许多,但心胸才智均可称之为国士。彼此之间又可以包容,且一心相谋,我亦不希望你二人会有所误会而心生间隙。这些日子以来,我颇为感慨,军伍之内多是武人,对于筹谋之事不甚擅长,幸有你二人相随。否则别说找人商议筹谋策略,便是案牍之事也难让人放心。”
戏志才沉默了一阵后,说道:“我与贾文和虽有才智却无盛名,中郎已身居两千石之职,不仅需要筹谋之事,更需要能够为中郎分担具体军务的文牍之人。我与文和皆无此能力,中郎当再谋一人,用其之名征募士子相随。”
刘和抿着嘴思索片刻后,说道:“这样的人必定是年长之辈,我虽小有名声,但是征召这样的幕僚实在难为。”
戏志才笑着说道:“西凉有一人合适,只需让文和修书一封,说明西凉局势对其之危害,当可解中郎当前所忧。”
“此乃何人?请文正明言。”
“当年辅佐皇甫嵩的阎忠。”
“阎忠?”
“正是此人!阎忠颇负盛名,而且军政两方面之事都极其了解。文和便是此人推举才得以入仕。当年皇甫嵩平定太平道之乱,威震天下。无论是宦官之流,或是豪族门阀都对其极其忌惮,便散播谣言说阎忠劝其自立为主,或领兵入京挟天子以号令天下。阎忠为避嫌只身返回西凉,皇甫嵩亦离开了冀州。现在中郎兵驻北疆,正是需要盛名之士协助,以提高名望。只是中郎需要考虑,是否对其之前谣言有所顾忌。”
刘和抚掌道:“那谣言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朝廷的那些重臣名士们也清楚,当年皇甫使君被调离冀州之事多少人心知肚明。对于此事我毫无顾忌,等今日事毕,到了壶关后我便让文和给其写信。只是文正所言西凉局势对其之危害,乃为何意?”
戏志才解释道:“西凉叛军可裹挟边章、韩遂为首领,亦可对阎忠如此行事……”
两人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张燕由远至近疾驰而来。
还未等刘和完全起身,只见张燕翻身下马,抱拳施礼。“刘中郎。”
刘和笑着走过去,将张燕迎进亭舍内。“张中郎此时能来,并州之事再无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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