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蒙毅进言

  天下间的事情,有白就有黑,跟身处蜜糖中的虞周他们相比较,土生土长的黔首百姓日子愈发苦涩。

  两次大索相隔时间不长,告诉了许多人一个讯息:有一撮逆贼捋了大秦的虎须。

  大索也是一次大肆传播的机会,先是会稽交头接耳,再是楚地争相询问,最后闹得全天下都在翘首以盼,想看看这伙人最终落得什么下场。

  结果他们全失望了,百战百胜的秦军一无所得,高高在上的大夫、卿、士无计可施,就连一怒俯尸百里的皇帝陛下,也只能把火气吞回肚子。

  让一头暴虐的巨龙吃闷亏,无异于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嬴政手中的权柄越来越重,也就是说任性的空间越来越大,既然不能俯尸百里,那就流血千里吧……

  从商鞅开始定下的税率变了,亩一石五斗少半斗很接近什税一,先王所遗的阡陌宽政不能动,那就再加点其他名目,杂七杂八的人丁、闾戍税付越来越多,一年下来,许多地方到了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的地步。

  不仅仅如此,在嬴政看来,县尉被杀那是县令的失职,府衙被闹属于郡守无能,整军大索仍无所得……谁的责任?

  生怕有人非议自己,嬴政飞快的下了一道皇令:诽谤詈诅者断其舌。

  政令施行的结果很让人满意——道上三人同行者很快变得寥寥无几。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贵为天下间的始皇帝,嬴政忘记了这句话,或者说他已经不需要细致的考虑别人感受。

  身不能行口不能说,肩上重担永无止境,家中幼子嗷嗷待哺,很快就有山穷水尽的家伙率先成为逃户。

  前面有车后面有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弃籍逃亡的国人越来越多,因此连坐的家伙怨声载道。

  要知道,最轻的罚一甲折算成秦半两也有一千三百钱之多,连行伍之中的老秦人都承担不起,对于因重赋力耕不足粮饷的普通人来说,这更是一笔天数字。

  啪!

  “混账,阳城又有十数人先后逃亡,这次还是整伍逃脱,李丞相,你怎么看?”

  年逾七旬的李斯见礼回道:“禀陛下,依老臣看,不如罪其乡里,严刑峻法引为天下诫。”

  嬴政不耐烦的推开竹简:“上次阳城逃脱数人时,李丞相便是如此说,结果罚完之后,这次一跑就是一个伍,那么下一次呢?一个屯?还是一个里?”

  如果是旁人来问,李斯有一百句可以怼回去,现在抱怨的是皇帝,是比以往的大王越来越陌生,心思越来越难猜的天子,李斯束手不答,没办法总比说错了强吧?谁敢保证下次不会再跑?

  得不到回应的嬴政更加暴躁,扭头问向旁边另一人:“蒙卿,你有什么看法?”

  蒙毅稍一迟疑:“陛下,臣与丞相的看法稍有不同,律法固然要遵循,只是一味的强加于民恐怕不妥,须知开弓张弛有度……”

  李斯打断道:“张弛有度?令兄蒙将军在漠北也是这样做吗?”

  蒙毅躬身:“沙场军事乃是太尉职责,家兄卸任之后,只有陛下有权知晓,蒙毅不才,不敢僭越,兄长更是从未提起过军中之事!”

  李斯晃动着满头苍发,拍了拍蒙毅说道:“蒙上卿何必如此激动,老夫只是随口说说,人老了,记性就差了,问错人喽……”

  蒙毅眯着眼睛,相比以前,李斯的胆魄确实收敛许多,可要说记性差,他可不敢相信。李斯的风格变化了,更擅长绵里藏针样的手段了,觉得他老了的人,坟头都找不到了。

  “丞相言重,大秦还要靠您掌舵……”

  李斯捋着胡须笑了一下,猛然看到嬴政不悦的眼神,急忙说道:“大秦乃是陛下的,老臣只是头任凭驱使的耕牛……”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你们还没说阳城一事如何处置。”

  “陛下,要不……刺为城旦?”

  嬴政瞪着李斯:“朕是问,以后如何避免?!今日发配数十人来的简单,再有更多逃亡呢?发配整个里,整个乡吗?”

  李斯朝天一揖:“陛下乃是天子,代天牧民做什么都是对的,若因犯者众而不行大秦律法,天子的威仪何在?”

  正在这时,秦皇的车架猛然一晃,三人同时趔趄一下,蒙毅听了一下外面声音,不像有险的样子,推开车门问道:“发生何事?”

  “陛下——陛下!大捷啊!”

  御驾出现问题本该问责中车府令,谁知赵高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捧着一卷信简连滚带爬跑到御驾跟前,人还没停下,他就急急忙忙跪下,膝行几步以示尊崇。

  蒙毅厌恶的看了地上的赵高一眼,回头对着车内说道:“启禀陛下,是中车府令前来报捷。”

  到处都是烦心事儿,嬴政早就想换换心情了,闻言急忙追问:“哪里的喜事?快快呈上来!”

  皇帝翻阅信简的时候,李斯老神神在的抱着袖子,似乎眼前一切不那么重要,赵高对着蒙毅眨过几个眼神,却被这位上卿通通无视掉。

  “好!哈哈哈,蒙将军真是好样的,竟在毫无城池依托之地斩杀万余匈奴精骑,好,有功当赏!”

  尽管心中不那么欢畅,李斯跟赵高还是异口同声喝了一句:“彩!”

  嬴政笑得粗声粗气,缓和着脸色问道:“蒙卿,你兄长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朕赏赐些什么更合他心意?”

  古往今来的上次从来都是上面给你下面拿着,有商有量极少发生,放在嬴政这样的千古一帝身上更不多见,果然他这一开口,李斯的笑容略微僵硬,倒是赵高更加热切的招呼蒙毅。

  “蒙陛下隆恩,家兄淡泊财物更喜些许机关奇淫,如果有这方面收获,想必他会很高兴。”

  “机关?”

  赵高解释的时候满面春风:“陛下你看,咱们现在用的这狼毫笔,就是出自蒙将军与他夫人之手改良,还有那筝琴……”

  嬴政拍案:“这有何难,朕立刻下令,搜集民间奇巧机关!”

  蒙毅不想在这个问题多做纠缠,趁着君王心情比较好,他俯身拜道:“臣刚刚想到一个办法,能够一解陛下烦忧。”

  “蒙卿但说无妨。”

  “陛下升税赋束严法,不过是为了百姓各司其职少学那逆贼行径。

  昔日禹王治水尚有堵不如疏之说,何况天下悠悠诸口?

  已经堵上的且不去改变,因为朝令夕改有损陛下威仪,臣想到的,是一条梳理之径。”

  嬴政绝不希望一下子推翻自己先前的决定,听了蒙毅的话,他脸色更缓:“计将安出?”

  “给徭役发钱!”

  李斯目瞪口呆,定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抬高声调质问道:“蒙上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知骊山究竟有多少役夫……”

  “蒙毅所说不只骊山,乃是指全天下的徭役……”

  这次嬴政也坐不住了:“蒙卿,朕知你向来心软,可是天下役夫数以千万,仅靠国帑如何负担得起!”

  蒙毅继续拜道:

  “陛下,不用国帑负担,只需让役夫自行负担就好。”

  “仔细说来!”

  事到临头,蒙毅也豁出去了:“李丞相所献加赋之策妙用无双,一下就给国增加许多进项,可是天下黔首又有多少人承受的起?”

  李斯不悦:“那也无人反驳……”

  “因为敢反驳的舌头割了,剩下的早就跑入了深山,这些全都拜你李丞相所赐!”

  “你……你……老夫不与你分说!哼!”

  蒙毅没傻过劲呢,他知道这些都是陛下旨意。敢说君上的不是,那接下来的事情只会事倍功半,所以蒙毅兜头就把错处全盖到李斯身上了,臣子嘛,就是为了君上抗事儿的。

  “百姓承担不起,大秦的岁入看上去是高了,可是田赋却在年年下降,李丞相,这些你不会不知吧?

  那么敢问一句,如此下去再过二十年,天下良田又有几人去种,大秦的将士又哪来的钱粮供养!”

  “不用二十年,我们可以年年修整……”

  “人心呢?也能立刻收拢吗?天下民心乃是君上独享,伤之便是动摇君权!”

  李斯不接茬了,这话来的简直诛心,怎么说都不对,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还不如听蒙毅下面的话找他漏洞。

  蒙毅斥退了李斯,转身对着秦皇拜道:“陛下无须多出一钱,也不需国再开名目,臣只求一点,从今往后,征发的徭役能够以工代罪……”

  嬴政有点疑惑:“这是何意?”

  “比如某人按律该罚一甲,就按最重的折算,相当于半两一千五百六十钱。

  如果此人家中无甲无钱,那便将他充作役夫,自带饭食则每日八钱,不带饭食每日六钱。

  直到他还清所欠国帑,这罪也就免了……”

  已经到手的钱粮往外掏是一种感觉,没到手的钱粮支配起来又有另一种随意性,听完蒙毅的谏言,嬴政没有多心疼,他只盘算又能多出许多役夫,骊山可以早日完工,驰道能够尽快修通,包括这次蒙恬来信奏请的事宜,也能一并开始嘛!

  看到皇帝有些动心,李斯出言反对:“陛下不可!说来说去,这还是要损失国帑,明年的岁入必定会大减的!”

  蒙毅据理力争:“岁入少了,可是民心安定,民力休养过了,我大秦的江山才能更加稳固……

  再者说了,从何时开始,罚没的盾甲也能算作一种税赋呢?”

  这一进一出的账秦皇不是不会算,但是他更认同蒙毅所说的休养民力,行猎还有二月不伐木不带犬之说呢,现在这样好像是有些重了?

  握着手中信简,嬴政终于做出决断:“准!”

  “臣替天下万民,谢过陛下隆恩!”

  事情已经有了定论,李斯不好多说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盘算着这一举措的前后变化。

  “朕累了,蒙卿,你在此侍驾,李丞相与赵高全都退下吧……”

  李赵二人相互看了一眼,相继告退而出,一到车外,李斯迫不及待的对着赵高问道:“蒙将军的信简中,除了报捷还说了什么?”

  赵高一副笑眯眯的好脾气,尖细的声音格外刺耳:“李丞相可以去问陛下,我可不敢妄言军政。”

  被个中人挤兑,李斯怒极反笑:“中车令,你以为自己可以走通蒙氏的门路吗?岂不见蒙毅对你如何冷遇,何不与老夫结个善缘!”

  赵高的眼珠转了一下:“此事陛下早晚会告知丞相,何苦为难……”

  “陛下告知那是政事,中车令先说,那是李斯欠个人情……”

  得到当朝丞相应诺,赵高不敢再拿捏:“蒙将军奏请,要在燕赵之地重修长城障塞,听闻要从辽东直接连入老秦腹地,连绵万里以御匈奴!”

  李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个逃民比起匈奴来说只是疥癣之疾,抵御外敌之用,不必说,这种关乎军国的大事尤为重要,如果自己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刚才在御前何至于那么被动又尴尬?

  “老夫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老眼也是昏花,中车令若是不嫌弃,日后照应一下可好?”

  此时的李斯已经不是初入秦地的小吏,更不是吕不韦门下行走的一介外客,上那样的意气风发也已不见,身居高位,他深知如履薄冰这四个字多么贴切。

  这番话说的很露骨,几乎明眼需要一对耳目,赵高笑嘻嘻的接受了:“哪敢不从。”

  ……

  ……

  御驾之上,挥退李斯的嬴政并未入眠,帝王的灼灼目光不好承受,蒙毅浑身都不自在,却不敢开口询问。

  “关上窗门……”

  “喏!”

  蒙毅回过身的工夫,发现皇帝已经脱下冠冕,看着手中展开的一份竹简皱眉思索。

  “有人想要朕的命啊!”

  蒙毅大惊失色,跪伏身躯颤声而问:“陛下何出此言!”

  嬴政笑了,笑声几不可闻,那种神情却很放肆:“连你也不敢说真话了,朕久居车架都有耳闻,怎么,你要告诉朕,你什么都不知情吗?”

  “蒙毅不敢,臣……确实稍有所闻。”

  “嗯,这就对了,能信的人越来越少,朕却永远忘不了一同除去吕不韦的功臣,你那兄长,与朕同年生人吧?”

  “是!陛下尽管吩咐,蒙毅万死不辞,必解君王心忧!”

  一头猛龙前来叙旧有些可怕,蒙毅可不敢仗着恩宠有丝毫僭越,果然,嬴政眼中从没流过失落,满意的说道:“找出这个人,或者这群人,朕便许可你今日之求,也许了你兄长所求。”

  蒙毅大礼回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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