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定制

  “轰隆——”

  “咔嚓——”

  “哗……哗——”

  一道惊雷划破阴沉沉的天空,大雨倾盆而下。

  在一座废弃的农舍里,几个灰头土脸的军士正在忙着生火,四处都是漏雨的嘀嗒声,扰乱了心绪,打湿了脏兮兮的衣襟。

  水滴落到脸上,王离睫毛抖动,渐渐睁开双眼,熟悉的亲兵面孔映入眼帘,带着烟熏火燎的狼狈,满脸殷切的看着他。

  “将军,你醒了!快喝点汤,趁热喝!”

  动了动唇,两片嘴皮子干涸的粘在一起,使劲抿了几下才分开,王离的神魂渐渐归体,打量了一下四周,问道:“这是哪儿?昨晚的战事……”

  亲兵垂头:“将军放心吧,咱们已经撤出会稽了。”

  “退出会稽?一夜狂奔数百里?这就是你们练的本事吗?逃起命来什么都不顾啦!”

  救回主将一命,却换来一顿臭骂,那亲兵没往心里去,低声回道:“将军,你已经昏迷三天了,战事……早就完了。”

  王离只觉头晕目眩,不敢相信的追问:“三天?那军营呢!我们的大军呢!”

  “军营已毁,此战……我们败了,至于大军,属下正在全力收拢,现在只有数千残兵,剩下的……也许再等等还能找到一些吧……”

  王离听完万念俱灰,整整两万大军,携利器裹战威前去讨伐两千逆贼,兵员士气天时人和占足了优势,最后来了个大败而归?

  怎么去见提携他的李信将军?怎么去见身为名将的父祖?怎么去见寄予厚望的皇帝陛下?

  这可是大败啊!奇耻大辱啊!无功而返也比这强啊!上负君恩下误军命。

  闭上眼,仍能看到跳跃的火光、流淌的热血,王离面对墙壁,两行清泪潺潺而流。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尔等为何救我——!”

  说话间,右手抽向腰间,一抓一握,却摸了个空。

  “将军,你的剑先由末将保管着,等咱们收拢大军回到咸阳,再还给你也不迟……”

  自杀这种事情就是一时血勇之气,王离沉浸在内心愧疚许久才凝固的出念头,被这一打岔全驱散了。

  “我…有何面目再回咸阳!讨贼讨的大败而归,王某开了大秦先河!唉……”

  ……

  ……

  “子期,没有这个必要吧?反正都过了这么久了,干脆再拖几日,等我拿下会稽全境……”

  “那哪儿成啊,你看看现在乱的,到处没个正经官吏,最可怜的就是萧何,一把年纪了忙上忙下,知道人家怎么叫他吗?萧主吏!还是多年以前的秦吏身份……”

  项籍挠头:“不是你们说楚王暂缓迎立的吗,没有王令,任命官员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虞周有点无奈,也不知该说这位兄弟太拘泥还是什么,就他这股性子,难怪斗不过刘老三呢,老师傅的套路顶不上王八拳啊!

  “羽哥,那你回头想想,是不是萧何顶着一个秦朝官吏的名头治理楚地更加名不正?是不是我们顶着你兄弟的名头治军更加言不顺?一个国家可不是忽然建立的,咱们得从点点滴滴步入正途啊……”

  “这……”

  “咱们现在是在造反啊!哪用讲究那么多条条框框,没有楚王就不能自立了?!”

  项籍四下看看,皱眉道:“我还想着拿下会稽立了楚王,就能将众兄弟全都封赏一遍……”

  张良眼看虞周又要回话,生怕不善的语气说多了惹出不快,急忙打断:“少将军不可,且听张某一言如何?”

  “子房先生请说。”

  “如果张良所料不错,少将军对于各人官职已有定计了吧?”

  项籍稍愣,点头承认了:“不错,确实如此。”

  “能否说给张良一听?”

  项籍还以为他在关心自己的官位,回道:“子房放心,项某没有忘掉一人,若是你任左徒、萧何为左尹,可满意否?”

  各国均尚右,所以有个词儿叫做无出其右,楚国却是个例外,不仅官制另行一套,尊卑也以左为上。

  左徒、左尹俱是楚国高位地位尊崇,曾有春申君以左徒之位直升令尹,也“曾”有项伯担任西楚左尹之职,从这一点来看,项籍倒是一碗水端的蛮平,对萧何张良二人也算重视。

  可惜张良没领情:“少将军厚爱张某不胜感激,只是此举大大不妥,还有待商榷。”

  “有何不妥?”

  “正如先前所言,凡事都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凭居高位固然欣喜,可是也容易损人志气,少将军试想,无所欲求的属下哪里还有奋起一搏的勇气?所以此举对于大事并无裨益!”

  “当真这么严重?”

  虞周接过话头:“有云:军无赏,士不往,礼赏不倦,则士争死。

  用兵之道跟御人之道多有相通,所以啊,一开始就要留出些许余地,不然以后怎么封赏?

  至于现在赏的轻了服不服众的问题,羽哥可以从自身做起,如果你仅位居将军,何人敢要司马之位?

  这样一来,随着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大,你的位置提升了,大伙水涨船高自然顺理成章。”

  项籍消化片刻,叹了一句:“未曾想还有这么多门道,是我想的简单了。”

  张良捻须:“最主要的,张某初来乍到功绩浅薄,实在无颜担任左徒之职,少将军,无功不受禄啊!”

  “子房高义项某佩服,既然如此,那么此事就由你与萧何商议定夺吧。”

  ……

  ……

  萧何文律精通,处理这点事情自然不在话下,有功劳的有苦劳的有本事的有手艺的……他都个个挂念于心记录在册,可是随着虞周一掺和,事情马上变味儿了。

  “虞君子……对了,现在该叫你虞都尉,老夫已经按你所说记下吕马童的功过了,你还想怎样?”

  “我这次来不是说他,萧主吏,不知您给自己定的哪个职位?”

  萧何问道:“管的还真多,怎么,你对老夫之职有些看法?”

  虞周严肃的点头:“我有一个建议。”

  一直忙碌不休十分劳累,萧何正好借机放松一下心神,遂调笑道:“那你说说看,要是职位太低老夫可不干!”

  “萧主吏可以暂任长史。”

  萧何皱眉:“依楚制并无长史一职啊!”

  “对,那就依秦制而为好了!”

  “这……少将军能同意吗?”

  “我说起过,羽哥有点不情愿,在他看来大楚的一切都是好的,没办法,我找到了项叔父,叔父已经同意担任会稽郡守了,有他牵头,楚制秦制的问题不在话下。”

  “你不是楚人吗?这是为何?”

  “都已遗失了,还去哪里复原完整的楚制?依我看来,楚制秦制其实差别不大,大楚也有郡县,只不过不像秦国那样破除宗法分封而已。

  萧主吏,你是精通律制之人,孰优孰劣岂能不知?

  楚制曾有吴起变法改动,只可惜未竟全功,既然现在有更完备的秦制,为何不以此而行呢?”

  萧何皱眉:“百姓畏秦苛政如虎,投奔我军皆为大楚之名而来,你这么干,会不会绝了天下贤人来投之路啊!”

  “先生谬矣,你都说了百姓畏惧的是苛政,所以啊,不管大秦还是大楚,只要施以仁义自然四方来投,信不信公子扶苏造反照样能够拉起人马?”

  萧何没理他最后那句混话,思索片刻又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至少要等萧某见到项梁公确认了再说。”

  “没问题,过几天外父也会到来,到时候好好商讨一下。”

  “好!不过老夫还有个疑问,既然你知道少将军执着于楚制,为何不保留楚人官名?有名无实也是个安慰啊!”

  “当然是为了顺耳……啊呸,当然是为了融入中原啊,自从先武王说出那句‘我蛮夷也‘称王改制,大楚便与中原处处迥异,这么干确实保留了自己的特色,可是与中原各地留有隔阂,所以啊,何不趁机稍加修改,反正人还是楚人,没什么区别嘛。”

  “老夫明白了,你这是叫了十年秦人官名早就顺嘴了,唉,难怪少将军执意如此,罢了罢了,等项梁公他们来了,一起商榷吧。”

  虞周心说何止叫了十年啊,两千多年的时间早已让楚人官制变得陌生不少,反倒是脱胎于秦制的汉制朗朗上口,有机会变得顺耳一些,干嘛要错过?

  事实证明,刘邦跟项籍的审美还是相差很大的,刘邦听着顺耳的官名,到了项籍这里百般别扭。

  商量来商量去,在项梁也不能全盘接受秦制的前提下,楚军的官名变得有些奇怪,里边有秦制、有楚制、还有在他们看来新造出来的自制……

  比如张良所任的军师,这个词儿正式作为官职名称费了虞周好一番口水。

  不过很快他的心思就不在军政之事上面了,因为项超来了,魏辙来了,范增来了,韩老头他们来了,山上的,水寨的,许许多多长辈难得聚齐一次,最主要的是,两个妹子来了。

  “大哥,听说你们打退了好几万秦军,是真的吗?”

  曲指一弹脑门,再把她手里的长剑劲弩劈手夺过,虞周头疼道:“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的呆一会儿啊,你看看人家小然,哪像你一样到处乱跑,再这么下去谁敢要你。”

  明明都听到响了,虞悦不在意的拍拍额头,戳着面颊嬉笑道:“那是她见了大哥害羞的,要知道在山上……”

  “见过虞师兄。”

  人影一闪,小小的姑娘俏生生站着,可不正是许负?

  “倒没想到许师妹也来了,正巧,一会儿介绍张师兄认识,到时候你得多笑两下多说几句吉祥话。”

  小丫头鼻子一皱:“才不呢,我要跟师父说,师兄把他的阴阳相学当作马屁学问!”

  “这你都知道?小神婆没少跟着两个阿姐厮混啊,快去见过各位兄长叔伯吧,估计能收好多见面礼!”

  小姑娘很懂事,拉着悦悦扭头就跑,只是有点太懂事了:“哼,嫌我们打搅你的好事,这帐回头再算,圙——!”

  虞周冲着那个鬼脸扬扬拳头,再转头,发现伊人正在面容含笑看着他,两腮殷红,清澈的目光却又大大方方。

  “路上累吗?有没有遇到秦人盘查?”

  项然摇摇头,带着些许薄嗔回道:“子期哥哥,你就没留意我有什么变化吗?”

  虞周的冷汗忽然就下来了——这么无解的问题,战国女子就会问了?不是受自己影响的缘故吧?自作自受啊!

  “呃……变漂亮了,也比以前清减许多,是不是酷夏难以消食是缘故?”

  “哼,就知道你肯定没留意,算了,跟我说说你们打仗的事儿吧,秦人凶吗?听说当时兄长被范阿公留在水寨了?你们怎么打退秦军的……”

  还好,毕竟还是那个软软的小妹子,不会在一点小事上面胡搅蛮缠,倒是接二连三的问题让人心暖。

  “其实秦人很容易对付的,我都没怎么上阵,所以羽哥才兴致乏乏,倒是你,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胃口不好?怎么不去采些梅子吃?”

  项然摇头:“不是,都不是……你刚才说我漂亮了,是不是更喜欢瘦一些的样子?”

  得,又一个无解的问题。

  “别瞎说,胁息缠带扶墙而起那是作孽,先君灵王的毛病咱不学,为了细腰节食饿成那样,哪有自然而然更健康。”

  项然捂嘴笑道:“我又不是贪恋官位的士卿大夫,楚王好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子期哥哥,你真不喜欢细腰?”

  有点不对,以前这个小丫头没这么大胆啊,怎么忽然谈论起腰腹来了?说的心中有些发痒,若不是她还在守制……

  虞周再仔细看,发现项然头顶的恶笄不见了,稍一掐算时日,心头狂跳起来。

  “当然不喜欢细腰了,风一吹就能折断,怎好生养?”

  “你……你都知道了还戏弄我!我找阿虞姐姐评理去!”

  小人儿哪跑的出他的眼疾手快?长臂一探一圈,再拿鼻子碰碰她的额头,虞周的声线有些不稳:“定下了吗?哪一天?”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子期哥哥,放开好不好,万一阿虞姐姐回来……”

  “那就让她喊你一声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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