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新泉军副使甄诩站在节儿府衙门前。
从这里拾级而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看起来经历了惨烈的搏杀。
大雨天,不是不可以用弓箭,只是效果极差。武夫们起了性子,还是喜欢面对面搏杀,意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守御节儿府的也是吐蕃精锐,他们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但依然被扑杀而至的新泉军无情地碾碎。
伏弗陵氏的重要人物几乎全被俘虏。他们与城内外的吐蕃老弱妇孺一起,将成为瓦解吐蕃前线军心的重要武器。
或许,现在已经瓦解了。双方在和政县咬得那么紧,后方丢失,家人成为人质的消息一旦散播过去,伏弗陵氏只会兵败如山倒——杨悦特地下令放了不少仓惶北逃的吐蕃人离开,为的就是让他们把消息散布到和政县,让人想瞒都瞒不下来。
都虞候范河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刀走了出来,笑道:“痛快,吐蕃人无备,也就这刺史府费了一番手脚。”
“这仗该结束了吧?”甄诩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应是结束了。”范河道:“再往西,沿着洮水河谷进军,地势险要,吐蕃人有备的话,不好打。须得河州方向同时进兵,两路夹击,分吐蕃之势,如此才有可能攻下。但河州那边,大帅应该要班师了。”
“大帅更担心的,是打下了也空无一人,白白费钱吧。”甄诩一笑,道:“岷、渭、河、临、兰五州,地域广阔,远离灵夏,若是无人屯驻,很难。”
两人心有默契的一笑,都没把话外之意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不是杨都指挥使坚持,岷州都不一定会打。
岷州冒险打下来了,但洮州呢?赌博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次次都能赌赢?怕是杨老将军都不敢如此想。而且洮州及附近吐蕃部落不少,人多势众,就此止步是合理的。他们,也已是一支疲军了啊,势不能穿鲁缟。
最关键的是,定难军已经扩张到阶段性的极限了。物资匮乏就不说了,单是人力、人才的匮乏,就是一大难题。
保障安全需要驻军,种地放牧需要人手,治理地方需要官吏,这些都缺。再者,这些年镇内绝大部分钱财都拿来养军了,地方建设欠账严重。以大帅的风格,肯定是想补这些欠账的,而这无疑需要投入人力物力。
出动五万大军的盛况,短期内不会再有了,以后都是小打小闹,能出动两万余人就不错了,直到新得之地人心稳固,附近蕃部也招抚完毕。
“今日收获多少?”
“斩首七百余级吧,不多,人都派到和政县那边了,定远军应该会有巨大斩获。”范河有些羡慕。武夫,有人杀得不想杀了,比如王遇,有人还没杀够,很上瘾,比如范河。
“还俘获了万余人,全是老弱妇孺,都是在附近放牧、种地的。可惜没有马,过来的都是步卒,不然俘获更众。”范河又说道:“伏弗陵氏横征暴敛,在岷州囤积了两万四千斛粮食、十余万头牛羊,现在都是咱们的军资了。”
甄诩听了哈哈大笑。
“走,吃牦牛肉去,某也是第一次见到。”
杨悦穿行在破败的街道上。
大雨已经停止。街道上的血迹被冲洗一清,唯空气中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刚才在城外发现了一块墓碑,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不清,且只剩下了半截。
墓碑应该是陇西李氏某位家族成员的,先写了一大段在国朝为将时怎样怎样,后面笔锋一转,“流陷蕃中”、“暂冠蕃朝”、“犹位列将军”。
他当时便冷哼一声,这是当了蕃朝伪官。也不知道后来遭遇了什么变故,竟然连坟都被人平了,后不后悔?
陇西的世家大族啊,在吐蕃为官、为将的可不少呢。吐蕃人对普通汉人百姓肆意凌辱、压榨,对世家大族却多有拉拢。
敦煌阴、索、曹、张、李、汜等大族,在吐蕃陷城后,第一时间左衽迁阶,还得了吐蕃免赋役的特权。门下部曲,皆不用服役纳税,仍然过着优渥的生活。
阴伯伦任“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阴嘉义任“瓜州节度行军先锋部落上二将”,阴嘉珍任“瓜州节度行军并沙州三部落仓曹及支计等使”。
敦煌豪族索氏在蕃朝任官,也是升荣不断。
军、政、财全抓在手里,怪不得吐蕃一势衰,就能揭竿而起。但为何抵御吐蕃大军时,朝廷派来的官员及军士死伤惨重,你们这些地方豪族却没甚损失呢?反倒在吐蕃进占之后,趁机窃取了地方权力,做到了在大唐时做不到的事。
杨悦对这些人一个都瞧不上,虽然大帅说他对别人“过苛”了,但瞧不上就是瞧不上。管你有什么难处,还不是为了保全家里那些地和部曲?为了继续富贵?我杨家为了抵御吐蕃,能连续数代捐躯,全族死战,榆多勒城那个地方,整日吃沙子,好玩吗?
河陇诸州,不能再任用地方大族为官!用他们,或许能很快见效,立刻稳定形势,但长久来看,祸害甚大。
官,还是得从朝廷那里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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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遘从朝中回来之后,便愁眉不展。
杨复恭在朝中的权势越来越大,让他们这些宰相们是越来越难做。
今日更是借着钱粮之事,要插手向来由宰相掌管的度支、盐铁、户部三司。虽说地方战乱不休,这几个职位越来越不好做,但杨复恭此举,仍然是大大越界了,让他颇为恼火。
但怎么说呢,唉,恼火又如何。
杨复恭有权、有兵,京中能与之抗衡者,唯西门思恭叔侄二人罢了。但西门思恭身体抱恙,形势有些不稳,杨复恭愈发无法无天,如之奈何。
再一个致命之事便是王重荣死了,这真的让萧遘始料未及。
虽说河中镇目前仍掌握在王家人手里,权力算是平稳过渡了,但王重盈、王重荣到底是两个人,关系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这年头想干点事,没有外援能行?
西门思恭得任十军容使,那是因为有定难军为外援。杨复恭当枢密使,那是因为有河东军为外援,自己一堆假子又去了外镇,手握兵权。
自己试过联络朱玫,但他实力不足,只有两万人马,又被泾原程宗楚、邠宁折宗本看着,怕是很难有什么作为。
萧遘也是宦海老手了,他敏锐地感觉到,长安的两大权宦家族西门氏与杨氏之间,很可能要爆发巨大的冲突。
这次不是西门氏挑起的,而是杨氏自以为实力雄厚,且西门思恭老迈,诸病缠身,想要趁机夺权。在这件事上,萧遘隐隐感觉到,圣人怕是也支持杨氏,这是还记恨着灵武郡王入京之事哪!
罢了,这个宰相也是没啥做头了。江淮乱起,即便朱全忠屡次上表,忠心可嘉,并派出兵将护卫汴水饷道,使得部分财货得以绕过秦宗权肆虐区域入京,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随后川中又乱起,几个财赋重地战乱不休,杨复恭的假子们所上供之财货,也由他先过一遍手。他要插手财计之事,似乎也理所当然。
还有那个李罕之!居然敢拦截关东诸侯的上供,按萧遘的想法,直接让李克用出兵剿灭算了。但在其他人看来,似乎还是想着招抚为主,国势如此,夫复何言?
王业荡然矣!
“阿兄,事济矣!”忽然间,萧蘧从外厅走了进来。
萧遘、萧蘧是同胞兄弟,都是懿宗朝宰相萧寘之子,曾祖是德宗朝宰相萧复,关系自不一般。已经到定难军幕府任职的萧茂,则是德宗朝驸马萧升那一房,虽说关系也比较亲厚,但终究隔了一层。
萧茂目前在定难军得授大任,为幕府营建司判官,主持怀远新城营造事务,仕途非常看好。这个时候,萧遘倒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将胞弟萧蘧派过去,那个永乐县令当得有甚意思?
如今王重荣一死,萧遘便让弟弟辞官回来了,打算加大对定难军的投注。因为他不是很确定,萧茂对他们这一房是什么态度,萧氏和萧氏,里头区别可大着呢。
“那几个都愿意去河渭?”萧遘闻言,扬了扬眉头,问道。
“有阿兄的面子,自然愿去。”萧蘧笑道。
他找了几个人,全是有功名在身的。
张玄晏,乾符元年乡贡进士,目前任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
裴廷裕,越州山阴人,光启元年在成都进士及第,目前尚未得官。
王彦昌,太原人,广明二年正月至成都,在临时举办的科举中得录取。当年考生少,但录取也少,就取了两人,王彦昌便是其中之一,目前尚未得官。
李磎,前水部员外郎,后来赴东都任职。巢乱后东都沦陷,李磎避难于河南。萧遘的座师王铎打算举荐他入朝为官,目前到了京中,萧遘知晓后,便找上了门。
薛贻矩,河东闻喜人,乾符年间进士,目前是起居舍人。
此外还有十余国子监贡生,才学都还可以,至少熟习文章,脑子也机灵。
这些人,都是萧遘圈定的,然后萧蘧一一上门商谈,都搞定了。
下注,岂能没有本钱?
这便是萧遘的本钱,想必能令灵武郡王满意。
至于萧遘本人嘛,他也有去河渭的意思,但还需要与灵武郡王沟通,得到他的点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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