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第五十章交易面圣结束后,邵树德本欲走,一看史官在那收拾东西,突然起了兴致,便问道:“史官所记之事,可否容我一观?”
崔昭纬诧异地看了一眼,这武夫,竟然还想看记录?
“不可。”史官干脆利落地说道。
邵树德不以为忤,又道:“那记的是什么?”
“藩臣邵树德侮慢时宰,轻君上如木偶。”史官答道。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有些不自然。
但史官有这个权力。换成太宗那种威望,或许能让史官稍稍美化一下,但整件事的性质是没法变的,还是得记录下来。
当然史官也不是每件事都记,一般都是大事才写。藩臣入宫面圣,一般会记录下来,尤其是如今这个情况。后朝修史,上《唐书》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罢了,问这事本就自寻烦恼。”邵树德笑道。
即便以后他建立新朝,也懒得让人美化。该怎样就怎样,无需粉饰。
他不想当圣人,也不想史书上将他塑造为什么完人。人,必然是缺点的,优点是我,缺点也是我,都要接受。
离开昭阳殿后,甲士依次撤离。
崔昭纬若有所思,圣人情绪复杂。
史官怎么写他干涉不了,但邵树德确实没对他怎么样。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行草莽之事,至少暂时没这个念头。
崔昭纬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圣人勿忧。臣昨日笼络了一人,乃西门氏假子,名唤西门昭,蔡贼出身,流落关中,其人甚有勇力,颇受西门氏看重。日后,未必没有诛除中官的机会。”
圣人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这事风险固然不小,但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不是?
邵树德直接去了兴道坊的一处大宅院,这是他在长安的临时住处——中官推荐,品质必优。
长安城中,兴道、开化、务本、崇义四坊可谓是优质黄金地段,大体位于皇城安上门外大街两侧。四坊北临皇城,西临朱雀门大街,东临启夏门大街,南边是安仁坊和长生坊。
这四个坊,住进来的基本都是官员。不少房屋的所有权是朝廷,不定期赏赐给重臣,或者分配给宰相居住。
当然也有私人购买的,一般都是祖上当过重臣大将。但如果后代没落了,一般而言也保不住,新贵看上后,会要求买下,你很难拒绝。
兴道坊南北长五百米左右,东西略宽,五六百米的样子。
邵树德住进的是一座几乎占了兴道坊一般面积的豪宅大院。
在本朝,此宅第一个主人是隋炀帝皇后萧氏,贞观四年赐宅。
萧后死后,赐宅空置了一段时间,后被赐予太平公主。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被赐死,赐宅赐予宋国公李令问。李令问被贬官后,赐宅又被收回,有时空置,有时临时分配给某位宰相居住,此时恰好空着。
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住进了宅子,此时已经有一位客人在等着了。
不是河东郡夫人裴氏。亲将陆铭将在安置在霸上某处庄子内,邵树德也不知道在哪,懒得问,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
“师长终于来了。”邵树德躬身行礼,笑道。
理论上来说,邵大帅也是宰相,但毕竟只是挂名的,杜让能是实相,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灵武郡王手握重兵,没派甲士来请,已是客气。老夫若不至,岂非不识趣得很?”杜让能不冷不热地说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了下来,道:“某也不打哑谜。敢问杜相,朱全忠欲夺盐铁之利,三司就不着急么?”
国朝实行群相制,一般同时有2-4位宰相。之前张、孔、杜三人同时在任,张濬先贬连州刺史,再贬绣州录事参军,只剩下了两位,于是又拔徐彦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现在孔纬遭贬,徐彦若出镇广州,崔昭纬新拜相,估计后面还会再提一位。三位宰相,没人跑得掉,全部要判三司,搞钱!
朱全忠相要求兼任的盐铁转运使,设于安史之乱期间,首任盐铁使为第五琦,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中央财政困难,即把杭州等十四个产盐区的盐利,以钱粮的形式输往长安。为此,在淮北等转运沿线设置了十三个巡院
在大历年间的时候,光盐利一项,就有六百余万缗,是中央财政的重要支柱。
在这条转运线路上,扬州是转运节点,润州、苏州、杭州、升州等两浙属地是财赋来源。扬州如今被孙儒占着,江南也在孙儒、钱镠、杨行密之间反复易手,钱粮转运大受影响,但并未断绝。
钱镠、杨行密二人,邵树德在天子面前说他们不是忠臣,这不假,但人家至少是上供的,似乎也有那么点忠,或者暂时忠,以后就不一定了。
江南财赋改道后,需经时溥和朱全忠的地盘。
朱全忠上表请兼盐铁使,朝廷非常警惕,虽然已没几个钱了,一年几十万缗的样子,但仍然是朝廷财政的重要补充,焉能轻放?
再者,朱全忠前阵子上表,请朝廷将时溥移镇他处,宰相们又按下不管。
现在朝廷对朱全忠也慢慢有些警惕了。再加上邵树德在圣人面前说的那番话,估计对朱全忠攻灭时溥,全有饷道比较警惕,害怕他就此断了江南上供之路,让朝廷损失大笔收入。
但他们缺乏对朱全忠的制约手段,这是个问题。
“灵武郡王这话倒是问到了痛处。”杜让能长叹一声,道:“如今这情况,朝廷焉能制全忠?”
“全忠狼子野心,朝廷何不召诸道兵讨之?”邵树德知道现在让朝廷下诏讨全忠是不可能的,毕竟钱粮还在持续运输之中,他也只是先“预热”一下,让朝廷知道可以这么做。
杜让能闻言苦笑,道:“汴军号三十万,虽多虚言浮夸,但十五万应还是有的,皆百战之精兵,如何讨之?”
“朝廷若有诏,某愿出兵讨之,只需渭北、华州、陕虢两镇借道即可。”邵树德情真意切地说道。
杜让能面色平静,道:“以灵武郡王的本事,让渭北、华州借道应无问题,然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肯借道吗?”
若不肯借道,是不是要出兵征讨?杜让能对武夫们的德行再清楚不过了。
邵树德又一笑,不再多说,反正他只是打个预防针。
朱全忠恨不得天天打仗,又养了那么多兵,财政肯定是困难的。之前攻时溥,肆意掠夺,这个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为长久之计。
而且武宁镇即便被他攻下,短时间内也无法提供多少财货,盖因朱全忠采取的是高强度、破坏性的进攻方法,数州百姓没法种地。加之时溥运气也差,每年都发水灾,百姓大量饿死、逃亡。要收拾这么一副烂摊子,估计要好多年的时间,虽然朱全忠多半不会待其全部恢复元气就要征兵征税。
财政紧张,是如今天下每一个藩帅乃至朝廷都面临的棘手难题。
朱全忠染指朝廷钱粮,是必然的事情,或早或晚罢了。
再想装忠臣,现实的钱粮问题无法解决,就很难装下去。
“灵武郡王找老夫来,当不是为了说这些吧。”亲兵端来了茶,杜让能伸手接过,陶醉地嗅了两口后,叹道:“蜀中蒙顶茶,年余未见了。”
“一会给杜相送五十斤。”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杜相亦知朔方、河西十三州之地,半为羌胡,急需教化,这人……”
“河渭萧公,不是在为你招揽人手么?”
“不够!陇右镇到现在才粗粗有点模样,犹嫌不够,遑论河西、朔方?”
“京中学子是不少,灵武郡王何不自行招募?”
“须得借重时宰的威望。礼部那边,杜相稔熟,某一介武夫,如何认识那些清贵廷臣?”
礼部主持科考,其主官的号召力可太大了。京中学子,你总不能用强迫的手段掳人走吧?还是得心甘情愿才行。
“另者,三司衙门,多有熟稔财计之积年老吏,某亦想招揽一番。”邵树德又说道。
杜让能不动声色,状似在思考。
老实说,邵树德请求的这两件事让他起了些许好感。
尤其是第一件,教化蕃人,训以华风,化夷为夏,很是挠到了他这种传统士大夫的痒处。
前往醴泉阻拦泾原乱师时,杜让能对刘崇鲁说“宰相之职,内安百姓,外抚四夷”。
其他朝代不论,在大唐,宰相确实是需要这么做的。太宗时定下的规矩,蕃人亦是大唐子民,宰相有责任教化他们。
而要教化蕃人,必然要大开州县学堂。他隐约听闻,灵武郡王在州县经学上投了不少钱,这钱若是拿去养军,得数千精兵不成问题。
对于一个武夫来说,宁可少养三千兵,也要教化世人,这确实不一般了。
别的藩帅,也不是没有往教育上投钱,但往往是兴之所至,过后就没有了,这与朔方镇各州、县经学持之以恒的长期投入不是一回事。
乱世之中,竟有这种武夫!
第二件事,他有些不解。
“灵武郡王莫不是要做买卖?”杜让能笑道:“衙门里的老吏,算账确实是一把好手,然也只能算账。”
“某要的便是算账之人!”邵树德大喜道:“如今三司衙门,哪需要那么多人手?渭桥仓、河运院,一年有几粒关东粮米过来?养那么多人作甚!”
杜让能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不就是在说朝廷穷得叮当响么?
但他不打算与手握刀把子的武夫计较。
“灵武郡王要这么多人做何事?”杜让能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明年,某要在朔方、河西、渭北、邠宁四镇广开博览会。还要建一衙门,曰‘清算行’。罢了,说这些无用,某只会一句,杜相可能帮我?”
杜让能心下快速盘算了下,问道:“朝廷有何好处?”
“朝中要什么好处?”邵树德反问:“若要讨朱全忠,某愿意出兵。”
杜让能没被邵树德带沟里去,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其实,灵武郡王帮北司作甚?他们能给你的,也就这些宅子罢了,死物一间,如何比得上中兴大唐之丰功伟业?”
“北司诸官,除了会争权夺利,还会什么?”杜让能好不容易抓住了邵树德的软肋,于是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只听他说道:“灵武郡王所求,唯有南衙能给。何不襄助圣人,尽杀宦官,一扫妖氛呢?”
这帮人可真他么执着啊!邵树德叹服,老子怕你们朝官心里没数,把朝廷玩崩了,除非我现在就行操莽之事。
“如何?成与不成,君一言决之。”杜让能继续游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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