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士兵王

  大顺二年六月二十,晴。

  金雕优雅地划过天空。

  地表之上,波光粼粼,湖沼遍地。

  树林之内,鸟鹊翔集,婉转吟唱。

  野鸭悠闲地浮在湖畔水面上,时不时啄食一口鲜嫩的水草,状极欢快。

  金雕悄无声息地扑飞而下。

  野鸭感受到了威胁,振翅欲飞,嘎嘎乱叫。

  金雕如何能放过到嘴的食物,闪电般冲了下来。

  “咚咚咚!”惊雷般的鼓声响起,金雕低飞掠过,直冲前方。

  原野之中,到处是整整齐齐的“方块”。

  方块之内,不时闪现银光。

  更有那如林旗幡,在风中飒飒作响。

  “咚咚咚!”第二遍鼓声响起。

  一个方块开始移动了,他们举着寒光逼人的利刃,缓步前进。

  一开始走得很慢,渐渐变得快了,前排也将兵器朝前方落下。

  队列很整齐,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沙沙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孟知祥口舌有些发干。

  他举着一面长幡,策马立在原野中。

  对面一整个方阵的步卒正举着长枪步槊朝他压过来。

  槊刃银光闪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知祥甚至在上面看到了血光。

  “呼!”第一排集体放平长槊,加快了脚步。

  孟知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早上饮了太多水,想尿。

  “噹噹噹!”击钲声响起。

  方块如同被施加了咒语一般,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旗幡线后面。

  “啪嗒!”豆大的汗珠从鼻尖落下,溅入脚下的尘土之中。

  十七岁的少年,脸色苍白。

  单骑突阵,别的不谈,光这份胆色就异于常人,世间有几人能面不改色做到?

  原野上一片寂静,唯余旗幡飞卷的飒飒声。

  孟知祥抬头看向远方的高台,有旗号传令。

  他如释重负,与十余袍泽一起,策马离开了停止线。

  “咚咚咚!”第三遍鼓声响起。

  “哗啦啦!”一排刀盾手前出,半跪于地。

  旌旗倒下。

  前面数排军士也荷枪跪了下来。

  “呜!”角声响起。

  四周一片静默。

  这是射箭环节,但对面还有一个军阵,都是自己人,当然不能真射了。

  “咚咚咚!”第四遍鼓声响起。

  半跪于地的军士迅捷起身。

  整个方阵不约而同小步快跑,人人神情肃穆,甚至堪称狰狞。

  “杀!”军士们在第二条旗幡线前停止,长槊凶猛地朝前刺出。

  “唏律律!”擎着长幡的质子们几乎控制不住战马,更有一个富商子弟的马儿直接狂奔了出去。

  张淮鼎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胯下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他努力控制着不出丑。

  很快,高台上有命令传来,他们依次离开了阵前。

  对面也行来了一个方阵,两阵人数相当,长戈相向,杀气腾腾。

  “咚咚咚!”第五遍鼓声响起。

  高台上亮出了两面旗帜,一青旗、一白旗。

  左厢开始抽队,从方阵调整为了一字横阵,阵中击鼓。

  右厢保持方阵不动,击鼓回应。

  这是“导演部”预设的讲武方案,两军都已调整完毕。

  很快,右厢开始变阵了。

  他们的军士训练有素,在军官的口令和小旗指挥下,变换成了一个锋矢锐阵。

  变换完后,击鼓示意。

  左厢在对面变到一半时,也立刻改换阵型,变成了偃月阵。

  变换完后,同样击鼓示意。

  ……

  高台之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左厢来自铁林军,两千人,右厢来自武威军,两千人。

  双方见招拆招,临机变换阵型,动作有条不紊,显然训练有素。

  “其余诸军,可能做到这种程度?”邵树德扫过一众衙将、幕僚,问道。

  诸将脸上多有不服,但慑于大帅积威,没人反驳。

  “铁林、武威二军,人赐钱一缗、羊两头,各归本阵。”邵树德下令道:“下一阵,丰安军、天德军。”

  对抗演练继续进行。

  丰安军、天德军对抗完后,是经略军和定远军,再后面时天柱军、天雄军……

  其实表现得都还可以!

  尤其是经略、定远二军,几乎全员老兵,阵型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忙而不乱,充满着一种异样的美感。

  铁林等军,其实还夹杂了少许关东新卒呢。虽然已训练了一年,但终究无法和老兵相提并论。

  这还是列阵,如果比体力、比枪术、比箭术、比经验、比心理素质,更是多有不如。

  邵大帅夸铁林军,大伙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服的,表现没比咱们好多少嘛!

  “某最喜阵列而战。”邵树德一边观看,一边说道:“阵列是诸军根基,一日不可荒废。善于列阵之外,还要技艺纯熟,敢战愿战,士气高昂。做到这里,没人冲得垮我们!”

  诸将自然连声应是。

  “二郎,今日观阅诸军演练,如何?”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问道。

  “威武!”邵承节回道,这大概是他贫乏的词库里唯一能找到的形容词了。

  众人都笑了。

  “你今日认识了将士们,将士们可认得你?”邵树德又问道。

  邵承节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说话。”邵树德脸一板,道。

  见到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父亲板着脸,邵承节有些慌张,立刻点头道:“不认得。”

  “那就随阿爷去认识下将士们。别的藩镇我不管,但邵家儿郎,岂可不与将士们亲近?”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慢慢下了高台,在亲兵的簇拥下,朝正席地而坐的众军士走去。

  “此为铁林军。”邵树德指着一面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旗,道:“阿爷十余年心血所在。你以后可以不信任任何人,但一定要信任铁林军。回到军中,要比回到家中还自在惬意。随我前行。”

  看到大帅过来了,军士们纷纷起身。

  “这是李三郎,铁林都时便在为父帐下效力了。岢岚军出身,那会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武艺稀松得很。”

  军士们闻言哄堂大笑,李三郎面红耳赤。

  “而今李三郎已是副将,屡立战功,披甲步射,十箭中六七。吾儿,须知世间万般事务,只需勤学苦练,总会有进益。”

  承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是尤二郎,以前昭义军的,都是老人了。”邵树德又走到一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胸脯,道:“铁塔般的汉子。攻兴凤之时,身披数创,犹自酣战,乃世间一等一的壮士!”

  尤二郎是个粗豪的汉子,全身披甲,往那一站,确实很有压迫力。

  “这是赵大郎,从为父手中赚走了一个舞姬。”

  众人再度大笑,脸上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破李昌符之战,赵大郎勇猛无比,斩首六级之多,其中还包括两个队正。”邵树德继续介绍道:“吾儿须谨记,勇士,要以礼相待,不可折辱。”

  “镇内,无人可折辱勇士!”

  军士们听了,心情舒爽,纷纷高呼。

  一些关东新卒、泾原同州降兵也够着头看。这个大帅,与军士们的关系倒挺融洽。

  邵树德带着儿子继续前行。

  一大一小两人,都穿着大红色的戎服。每到一处,军士们都围在旁边,时不时高声大笑。

  邵树德认识不少铁林军的下级军官和老兵,有些人的事迹娓娓道来,可能当事人自己都记不太清细节了,但邵树德就是能一口讲出来,显然是花了大工夫的。

  高台上众人远远望去,父子二人就像士兵的王者。每至一处,都有人围拢过来,军官们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也不管。

  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为底气,处理镇内事务,当可举重若轻。

  武威、丰安、定远、新泉、经略等军,亦是铁林系,最初的军官和老兵都出自铁林军。

  掌握了这些人马,邵氏在朔方的地位就无人可以动摇。

  深入军士,赢得军心,国朝唯太宗一人做到。

  离开铁林军之后,邵树德又带着儿子到了一军阵前。

  “大汗!”亲军司直辖的两千步骑纷纷拜倒。

  榆林、沃阳两宫部属,外加拓跋、六谷两部,总计两千人。之前有五百兵借给王卞,现在也归建了。

  这批军士,平日训练由都护府亲军司负责,兵力调动由统军司管辖。

  “二郎,这便是我邵氏私人部曲,非幕府经制之军也。”邵树德轻声介绍道:“然亦需善加笼络,赏赐不断。此军名曰‘侍卫亲军’。过几日,为父要到榆林宫、沃阳宫住阵子,召集各部头人,联络感情,你在一旁好好认识认识。”

  “知道了,阿爷。”

  “邵家的本钱,都在这里了。”邵树德摸着儿子的头,笑道:“是不是吓一跳?”

  邵承节看着尽皆跪地的侍卫亲军,他们明显都是先生所说的‘羌胡’,真的可以信任吗?

  “侍卫亲军昨夜才赶到,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吾儿何不赏赐他们酒肉?”

  邵承节看了眼父亲,见他用鼓励的眼神示意,犹豫了会,便用稚嫩的嗓音说道:“赏好吃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让翻译去传令:“人赐酒五合,奶、脯各五块、果子一盘。”

  侍卫亲军们听了,喜气洋洋,纷纷对邵承节拜谢。

  小儿受宠若惊,邵树德紧握着他的手,让他坦然受这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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