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忠正在沿河一带巡视田里的麦苗。
与河中、河东一样,北方农业,并不总是所有田都种越冬小麦的。这对土壤肥力的要求比较高,一年两季主粮,委实够呛,因此很多地方是两年三熟制,而不是一年两熟。
天空响起了阵阵惊雷。
淅淅沥沥的中雨飘落了下来,落在原野上,落在农田中,落在黄河里。
黄河自盟津以下,沙多流缓,冲积出了广阔的平原。且自后汉明帝以来八百多年间,黄河流程极为稳定,甚少变化,故使得沿岸的河阳、义成、魏博、泰宁等镇人烟稠密,经济发达,人文荟萃。
“哈哈,这雨下得妙啊!”一行人策马来到酸枣驿前,朱全忠看着渐渐增大的雨水,欣喜道:“好雨知时节,好,好!”
敬翔亦下了马,目光被驿站前的碑文吸引住。。
这是张祜的一首诗,题在驿站前。他字斟句酌地看了许久,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昔年张公子,诗轻万户侯,这等意气,只让他们这些生活在乱世之中的人羡慕。
“自河阳往东,渡口众多。”一旁的韦肇还在向朱全忠卖弄才学:“河水由盟津东流,经首阳山北,至偃师县,有盟津、小平津两处渡口。又东流至巩县北、温县南,有五社渡。又东,右受洛水,谓之洛口,隋置洛口仓。”
偃师、巩县都是河南府属县,在洛阳东北。温县则是孟州属县。
洛口仓,隋代所置,可储存2400万石粮食,规模可谓惊人,后被李密攻取,称霸一时。
历史上唐代仍然使用,中唐年间因为偏离了漕运路线,渐渐荒废,到唐末正式废弃。
但在这个时空,洛口仓又得到了修缮,派上了用场。此地已经成了汴军在黄河沿线的一个物资转运节点,无论是通过洛水航运就近支援洛阳,还是向北补给河阳,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与洛口巨仓相比,柏崖仓只是一个承接其部分粮草的下级分仓罢了。
“河水又东经怀州武德县南、河南府汜水县北,有板渚津,正对北岸之怀州武陟县。隋自武陟开永济渠,引沁入清,北通涿郡,自板渚开广济渠,引河入汴,南达江都。”
“河水又东经河阴县北。隋开皇七年,梁睿开渠置堰,引河水入汴,是为梁公堰,乃汴口,有河阴巨仓。”
河阴县,就是国朝东南漕粮转运的重要节点了,有河运院,仓储容量巨大,航运便利。
“河水又东……”
韦肇一口气说了很多渡口,多在怀州、郑州之间。
“大帅,若举兵北上河阳,可至汴口集结,随后渡河,至怀州武陟、武德县,有大驿道直通河内。”韦肇继续说道:“船运便利,粮饷转运所费极少。夏贼翻山越岭,三车粮能到一车就不错了,长期相持,如何斗得过我?”
韦肇算是把汴军的优势说得很透了。
汴水、黄河就是他们的通衢驿道,还是成本极低的那种。河阴、洛口两大巨仓,可储备无数粮草、器械及其他物资,或通过洛水航运抵达洛阳,在沁水丰水期还可船运至怀州河内,也就是隋代永济渠南段了——永济渠本来起点在河内的,但因为南段起点一带水量不够丰沛,容易淤塞,如今只有丰水期可以勉强航运了。
都不需要与夏贼决战,只需增兵河阳,相持一阵子后,夏贼自然粮尽退兵,然后纵兵追击,当可获大胜。
尤其是河清县那一片,夏贼居然在粮道不能通马车的情况下集兵前来,简直是找死。一旦兵败,被追击的话,那条羊肠小道上挤满了人,都不需要汴军去打,自己摔死摔伤的都不是小数目。
不过邵贼应该没那么傻,那段多半是偏师了,主攻方向还是在轵关陉,故需增兵怀州。
朱全忠只看着驿站外的瓢泼大雨,不说话。
敬翔也手捻胡须,沉默不语。
有些事,直接劝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迂回绕。
李振、韦肇二人都劝主公通过汴水调兵,北上河阳,敬翔也同意。
事到如今,不能再无视夏贼的威胁,顾头不顾腚了。
邵树德玩得太成功了,开辟南阳战场简直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带走了汴军好几万人马。
河洛那边,如今看来还算稳固,夏贼离推到新安县遥遥无期。而且他们是陆路转运粮草,汴军可通过洛口仓直接船运过去,成本自然不在一个等级上。
夏贼在崤县、渑池拼了命地编户屯田,应该就是吃不消了。他们甚至还拉了一大帮子河陇蕃人过来,在山地放牧,把那些不太能种地的犄角旮旯利用起来,出产牧草、肉奶,减轻运粮消耗。
这一路,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邵贼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直接夺了河中,打算出轵关陉,突入河阳。
若真让他成了,也算是一记妙招了。
孟、怀二州,通往河南府、郑州的渡口众多,一旦被占,要分派多少兵力防守?那样还有余力进取天平、泰宁二镇吗?
“听闻夏贼已弃守申州?”朱全忠转身往驿站里边走,一边走一边问道。
“回大帅,申州无险可守,贼将赵匡璘已退守平靖关。”韦肇第一时间跟在后面,说道。
敬翔也默默跟上。
与夏贼交手,你若说多吃亏,真谈不上。
就说这南阳战场,鲁阳关被破,短时间内应该是拿不回来了。随州军还渡淮水北上,掳掠了一番。不过很快就被击退,连新得的申州也不敢守,一路推到了平靖关,依托险隘防御。
在宛叶走廊,葛从周其实也胜了一场,因为折宗本围攻叶县不下,死伤不少,撤退途中还丢了两千余人马。葛从周对夏贼的战绩,确实相当不错。
吃亏了吗?未必。
但整体形势怎么就这么被动呢?有些人赢着赢着最后却输了,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大帅。”敬翔快走两步,上前行了一礼。
“敬司马辛苦了。”朱全忠笑了笑,道:“新婚之际,还要陪我出来巡视,着实辛苦。”
敬翔的妻子因病故去一年多了。此番徐州城破,时溥宠妾刘氏居然躲了起来未死,被军士搜出,因长得十分貌美,于是送到了汴州。
朱全忠玩了一阵子,爱不释手。在得知此女原本是蓝田县令之女,被尚让掳去为妻之后,他更兴奋了。
一般的女人,哪怕再美,朱全忠也没特别大的兴趣。但他人的妻妾,玩起来感觉就不一样,特别刘氏先后经尚让、时溥二人之手,更是让他享用时心里舒爽到极致。
前阵子,在听闻敬翔妻子病故,他尚未再娶之后。出于关心下属的考虑,朱全忠把敬翔召进府中,排出了众多美姬,让敬翔挑选一人。
敬翔——敬翔这厮一眼就看中了刘氏!
朱全忠仰天长叹,忍痛将此女赠给敬翔,但心中恋恋不舍。今日看到敬翔,又想起了刘氏,心中痒痒,想到刘氏现在已是敬夫人,心中顿时一热。
“大帅,方今多事,安敢沉溺于闺房之中。”敬翔笑道:“昨日我听闻一事。邵树德又派蕃将李仁欲率三千余骑,借道魏博,前往郓州。”
朱全忠先是一惊,继而若有所悟。
罗弘信和李克用彻底翻脸之前,河东军一直借道魏博,支援朱瑄。这事朱全忠当然知道。
他又不是傻子,河东军士出现在郓州,难道是飞过去的不成?定然是借道魏博了。
对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罗弘信和张全义一样,是宣武军的附庸,只不过张全义能隐忍,够恭敬,附庸得更彻底罢了。但魏博镇还是有点脾气的,目前被打服了,上供不辍,但心里面到底怎么想的,朱全忠也能猜度一二。
他暂时不想计较此事。对魏博,要徐徐图之,不可因为自己武力强大就一压到底,最后弄得和李克用一样,在幽州焦头烂额。
因为河东军纪太差,魏博军突袭史俨,已经与李克用彻底闹翻了。但这说明魏博彻底倒向宣武了吗?不见得。
邵树德派蕃将拓跋仁福引三千骑前往郓州,这事已不是秘密。这次居然又派人借道魏博,支援朱瑄,罗弘信允许了,这事就很微妙了。
先后两次派出六千骑兵支援朱瑄,虽还未达到当年李克用派八千骑兵支援泰宁军的规模,但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胁了,不得不引起重视。
“邵贼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添麻烦啊。”沉默了一会,朱全忠突然笑了。
“生死相搏,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敬翔说道。
朱全忠招呼众人坐下,随口道:“真的无法与邵贼修好了吗?”
“大帅,去岁镇内遣使前往安邑,欲约以婚姻,邵贼不许。”敬翔的话是真的不多,从来只论述事实,不加评论,但每每说的都是关键。
其实邵树德当时一口回绝了,还说了几句嫌弃朱全忠之女的话,仿佛不激怒朱全忠不罢休的样子。
“唔。”朱全忠沉吟了一下,突然道:“记下来,庞师古率大军十万,攻濮州。吾儿友裕率军五万,借道魏博,攻齐州。”
李振、韦肇一惊,正欲劝阻,却见敬翔笑而不语,生生停了下来。
“骗一骗邵贼。”朱全忠大笑,随后面容一肃,道:“即刻调庞师古北上,至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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