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退兵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前线。
最先呆住的不是义从军那一帮子人,而是刚刚抢掠了两天的崔洪所部。
他带着四千人进城,突袭了忠武军和蔡州军,然后人数就膨胀到了六千。
真正死于突袭的其实没多少人,绝对不超过一千,人数暴增,主要还是有很多蔡州兵加入了进来。甚至一些蔡州少年也主动要求入伙,抢劫起了自己居住的城市。
零元购的诱惑,对民匪难分的淮西百姓来说,真的很难抵挡。
“收拢人马!别他妈抢了,快滚去收拢你的人马。”
“兵呢?你的兵在哪里?没有兵还打什么仗?”
“看看人家夏军,在城外扎营,除了转运粮草之外,就是看着汴狗。也不知道学学人家!”
“快快!汴狗就要来了,带上兄弟们撤!”
崔洪的亲兵亲将被撒了出去,到处连踢带打,怒吼连连。
军士们有些不满,说好了让抢三天,第三天还没过完呢,就赶人走了?
有人鼓噪闹事,没藏结明得到消息后,立刻遣横山都三千甲士进城,蔡人一下子就老实了。不过他们服软也只是暂时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已,过了一会,很多人就带着大包小包,溜出了蔡州城。
崔洪也不阻止。
人各有志,没什么好说旳。这些人要么是新募的,要么是半途投奔的,走一部分心思不定的人也好,省得以后不好管。
另外,这些人也蠢得可以。梁人大军过来之后,定然要大加整顿,真以为朱全忠不会杀人啊?参加过军乱的早晚要被揪出来,下场不用多说,基本就是死。
乱哄哄地整顿了半天后,还有四千来人留下。他们推着小车,拉着驮马,肩挑手提,离开了曾给他们带来巨大快乐的蔡州城。
天雄军也从真阳县那边赶过来了。
牛礼皱眉看着饱掠南去的蔡人。要说他们不能打,那可能有些冤枉了。
如今的武人,不光是蔡人,各个藩镇都差不多,要钱的时候死要钱,但该上阵厮杀的时候,纪律也很严明,听指挥,服从命令。不然的话,怕是连民团都打不赢,更别说契丹这种正在慢慢崛起的势力了。
但这些人的跋扈,也是真的。
长庆二年,李光颜率忠武军讨平昭义镇,朝廷任命他为横海节度使,他带过来的兵本来也该留在沧景,但将士们不乐意,要回许州见家人,鼓噪作乱,光颜“忧惧成疾”,竟然吓病了。
乾符四年,忠武将李可封率军戍边,戍期结束后回许州。大军走到邠州时,将士们“迫胁主帅,索旧欠粮盐”,将主帅李可封扣押了四日,“阖境震惊”。
但这支部队“素号精勇”,防御吐蕃时经常上阵,战绩相当不错。
喜欢鼓噪作乱,不好管,似乎与战斗力强是完全不搭界的,甚至可以说是反的。但事情就是这么离谱,其中奥妙就在于列阵厮杀时,他们号令严明,悍不畏死,还没有五代后期以及北宋初年那种将骄士堕的状态。
军纪是一点一点堕落的,风气是一天一天变坏的,现在还可以挽救,前提是不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了。你有求于他们,想让他们拥你造反当皇帝,于是让了一步,然后他们就进一步,博弈就是这个样子。
得位不正的人,只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不是么?
没藏结明走了过来,看着正快速南撤的蔡兵,以及被临时征发起来转运物资南走的蔡州百姓,道:“杨师厚没有出城追击。”
他们这整整一万五千久经战阵的步卒,就等着杨师厚那几千兵出来追击,结果到现在还缩在北关城里不动。
他倒是有一千骑兵,但说实话,一千骑面对一千训练有素的步兵都啃不下,更别说一万多步兵了,看样子他是放弃了。
“不要管他,各部交替掩护撤退。若杨师厚追来,就给他来下狠的。退过汝水后,他想追也追不了了。”牛礼说道。
“牛都将可知,大帅为何下令退兵?”
“自然知晓。”牛礼说道:“梁人兵分数路,包抄而来。其中一路沿淮西进,先锋已抵寿州。若让他们插入光州,谁能挡住?陈素挡得住吗?”
没藏结明摇了摇头。
“挡不住的话,淮水南岸就被他们占了,咱们退路全失。若梁人再从北边压来,惊慌失措之下,不得全军覆没?”牛礼说道:“梁人内线作战,兵多,可以从各个方向调动,咱们得防着一手。这次,也捞到不少东西了。”
早在他们向北进发之前,赵匡璘就带着三千随州兵在搬迁新息县的百姓前往申州了。
得亏这两年随州兵与梁人连番大战,气质、战斗力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不然怕是还玩不过那帮百姓呢。家家户户都有兵仗,长年累月做贼的,能是一般百姓吗?
为了强迁这股百姓,他们甚至狠狠杀了一批跳得最凶的,震慑住了这帮淮蔡民人,废了好大劲,最终才把这不到两万人迁到了淮水对岸。
按照计划,这批百姓将被安置到随县,并不是申州。
随、光化、唐城、枣阳四县,拉锯两年之后,百姓只有四五万人了,空旷得难以置信。更别说,这个地方即便在国朝盛时,开发程度也有点低,当时只有十万人,好好开发的话,翻一倍都没问题。
褒信县的百姓也在搬迁,但来不来得及就很难说了,目前才刚开了个头。当地百姓反抗激烈,随州兵吃了点小亏,损失了一点人手。
至于真阳县,则放弃了。来不及,兵力也不足,只稍稍掳掠了一点粮草,便作罢了。
最可惜的是,没抓到朱全忠养在蔡州牧场里的马匹,被转移了,让人颇有些失望。
疲敌之计,本来不该这么草草结束的,只可惜朱全忠玩真的,调动了太多兵马,这就没办法了。
……
“杀!”浍水西岸,新招募的一万光、蔡军士正在操练。
邵树德稍稍看了两眼,便转过了头去,继续与陈诚商议。
练兵,他看得太多了,早年甚至亲身参与,对其知之甚详。
新募的这万把人,基础还不错,比北方一般州县的土团乡夫要强上不少,也能看懂一些金鼓旗号,可见以往农闲时节,他们也是操练过的。
大部分人都有点武艺底子,这得益于淮西武风的盛行。毕竟,无论是当兵还是做贼,吃饭的手艺可不能丢,不然你都没机会从事这项“前途远大”的职业。
如今他们需要的是尽快相互熟悉,同时慢慢适应军中纪律的约束。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乌合之众与职业武人,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
会不会互相配合,战场上有没有默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用皮鞭让他们知晓,并铭记在脑海内。
当然了,目前这个情况,也不是不能拉出去打。有些承平多年的州县兵,还未必干得过他们呢。但邵树德要求比较高,既然临时招募了,那么就要按正规的来,哪怕最后没用上他们,但该有的训练是一项都不能少的。
“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你也知晓了,梁军大将是氏叔琮,兵力不少,很可能在三万人以上,或许更多。”邵树德说道:“淮水上船只不少,满载货物。颍口那边已经有梁兵在立寨了,看样子那边是梁军的集结地。”
“氏叔琮?”陈诚想了想,似乎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若不是梁军老将张慎思、庞师古一个个战事不利的话,估计也轮不到他统兵吧?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氏叔琮乃庞师古爱将,还是有些本事的。”
氏叔琮,朱全忠一度对他十分喜爱,亲切地称为“氏老”。
他最出彩的战斗,应该是两次兵围太原。第一次遇上连日阴雨,军中疫病丛生,不得不退兵。第二次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俘斩万人,再度进围太原。
李克用一度想放弃晋阳,北奔草原,结果被部下苦劝,这才没跑路。但被这么一搞,晋人也数年不敢南下,着实是被打怕了。
如此显赫的战绩,偏偏又“养士爱民,甚有能政”,这威望不就起来了么?但在朱全忠手下,这就是取死之道。
天祐元年,氏叔琮领受了脏活:弑君。朱全忠为塞天下人之口,将他与朱友恭同日赐死——朱友恭是全忠义子,数有战功,曾独自率兵南下,大败淮人,同样得全忠密令弑君,下场和氏叔琮一般无二。
有意思的是,弑杀昭宗的还有一个文官蒋玄晖。但朱全忠只杀了两個战功显赫的大将,蒋玄晖却无事。氏叔琮、朱友恭到底因何而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杀大将,可不仅仅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被朱全忠搞死的朱珍、王重师、氏叔琮、朱友恭等功勋大将身边,往往有许多依附于他们的中下级军官,也就是军官团。这些人即便不死,也会遭到大清洗,靠边站。
再加上大将一般喜欢将精锐军士收作亲军,在战场上往往有一锤定音、扭转乾坤的效果,这些部队,也要清洗、拆散、重组。
可以说,梁军的战斗力,就是这样让朱全忠生生折腾垮的。
“按大帅所言,氏叔琮既为良将,又统大军,从东路压来。如果朱全忠再从汴宋遣大军南下,两路夹攻,我军处境堪忧啊。”陈诚的目光瞟到了地图上,申、光二州,处于淮水以南、大山以北,地势平坦,无险可守。
难不成又得放弃,缩回到平靖关后头,依托桐柏山脉防守?
“朱全忠这次是玩真的了。如今要想让他清醒下来,唯有在北方发力,突破胡真、朱珍两集团的防线,让他们没有山河之险,不得不退兵。”邵树德也看向了地图,道:“但这或许需要时间。”
是啊,需要时间。陈诚皱眉苦思。
虽说此番出兵已有战果,前后俘斩数千众,还掳掠了不少人口、粮草,更重要的是,打击了梁人的气势,动摇了他们的信心,但总觉得还可以有更大的成果。
邵树德看向正在操练的军士,道:“传令威胜军折宗本,将其帐下两千骑兵调来。”
陈诚心中一凛,谏道:“大帅不可!”
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知道!”陈诚苦劝道:“请大帅收回成命。”
“劝阻无效。”邵树德拿出腰间的弓梢,试了试,笑道:“今无人可用,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郑勇在一旁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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