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晃而过。
至五月,全国各地的《请加尊号表》、《请上尊号表》如雪片般飞来。
其中不乏“言辞恳切”的,比如有人“泣血上书”,有人“椎心恳求”……
对这些行为艺术,邵树德统一大加批判,末了让中书拟旨,给这些人降几级官,让他们知道拍马屁太过分是什么下场。
对于那些言之有物的,比如认真分析加尊号后的政治影响,对于整合草原、汉地两大势力,将其合二为一的好处的,他则认真回复,同时令吏部考功司查看他们的政绩,合适的就予以升官。
狠抓官场实事求是的风气,这是他一贯的态度。
即便不能百分之百做到——事实上他也偶尔违背——但要尽量往这个方向靠拢,时不时给官员们敲敲警钟,让他们知道满嘴胡诌、空洞无物的奏疏,在圣人那里是行不通的。
六月初,收到的请上尊号的奏疏越来越多。
各正州就不说了,邵树德重点看羁縻地区的。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到如今八个月过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南方各道羁縻地区的部落使们纷纷上书,请加尊号——这是意料之中的。
阴山、燕山、河西、碛北、辽东诸蕃部,因为距离近,快马传递之下,也没有慢多少。
甚至就连泰封的使者,都已经乘船青州。
到六月中,就连青唐诸部、仲云国、于阗国都已经上书——因李圣天人在长安,他当场写了一份,比所有人都快。
值得一提的是,邵树德刚刚册封的积石州刺史烧阿竹多也快马遣人上书,十分恭顺。
积石州是新设的羁縻州,以通颊部首领烧阿竹多为刺史,世袭罔替,大致位于后世果洛及黄南州南部的黄河及其支流流域。
海拔甚高,牧场质量只能说凑合,故羁縻了事。
现在还没到的,也就碎叶、热海、伊丽、北庭诸部了。不是因为不愿,实在是路途遥远,未及赶来——邵树德刚离开西域年余,他不信那些人头皮痒了敢作死。
另者,百济、新罗使者还在赶回家的路上,等他们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日本,他压根没考虑。
前几年使者入京,说是请求册封,礼部、鸿胪寺给了不少赏赐。但邵树德深刻怀疑是不是日本使者自说自话,两头骗,居中捞好处了。
这个国家,桀骜不驯,过于装逼,他也懒得搭理了。
六月十五日朔望大朝会,他于太极殿内坐朝,正式受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此为草原、汉地共主。
朝散后,大批信使离开长安,五百里加急前往各道。
六月十六,他又在蓬莱殿召见终于抵达长安的波斯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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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州显义县白桦乡杨村西原,杨渥钓了半天鱼,一条也没上钩,气得直接将吊杆甩在河里,起身走了。
一大早就兴冲冲过来,被蚊子咬得够呛,结果啥也没钓到,气死人了。
回到村中杨家大宅,没顾得上和妻子说几句话,又带着两个仆人,翻身上马,去州城玩耍去了。
从淮南迁来的杨氏家族总共有数百口人,大部分安置在显义县,小部分在扶余县。显义县的又主要落户在白桦乡,杨村六十八户百姓,除五户府兵、三户渤海人、两户契丹人、一户靺鞨人外,几乎都是杨家人,故村名也叫“杨村”。
杨村离州城不远,驰马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三人将马儿寄存在羊马墙内,准备入城。
渤海时代,扶余府的理所在扶余县。
大夏时代,仙州理所在显义县,故这座城池经历过扩建。
老城在西半部,归显义县管,新城在东半部分,归仙州管。
但不管西城还是东城,热闹的地方总在南半部分。官衙、宅邸、驿站、仓库、军营等多设在北半部分,泾渭分明,明显的汉地传统风格。
羊马墙附近,附郭搭着低矮建筑。建筑以木茅草搭成,十分简陋,多为从乡下迁来州城的渤海、靺鞨百姓居住。
杨渥好歹来了几年了,知道这帮人,就一个印象:可真扛冷啊!
那破房子,即便修在像样背风处,冬天一来,仍然十分寒冷,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
破房子外晾着许多鱼干,腥臭无比。
杨渥闻着了更气,老子身上多了七八个蚊子包,一条鱼没捞着,你们故意挂着这许多,气我呢?
“把这些鱼干全买了!”杨渥脾气上来,大手一挥,下令道。
两个仆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暗叹一声,上去讲价了。
渤海人看到来了这么一位傻帽大主顾,犹自不敢相信,待看到黄澄澄的建极通宝时,立刻眉开眼笑,操着蹩脚的汉儿语,将能找出来的所有鱼干都塞给了二人,顺便附赠自家编织的柳筐。
“味道还不赖!”杨渥随手从屋檐下扯落一段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嚼,心情好了一些。
辽东诸州,无论蕃汉,都喜欢生吃鱼干、兔干、鹿舌之类,传闻当年圣人就是这么吃的,大伙纷纷效仿。
“走,进城!”吃完半条鱼干,杨渥将剩下半条仍给了一个渤海小孩,倒背着双手,当先而走。
仆人将鱼干寄存在羊马墙附近的一个熟人那后,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今天聚集在城外的渤海人、靺鞨人似乎少了很多。他们刚才也打听了一番,得知州府、县衙拨款修建陂池,把人都喊走了。
入城之后,却见街道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数月没来,好像又变了些模样。
城内新修了一座寺庙,也不知道谁出的钱——今上不太喜欢僧人,无论蕃僧还是汉僧,让朝廷出钱有点难。
再一打听,还真是朝廷出的钱,曰“同光寺”,这可就邪门了。
杨渥站在这座还处于兴建之中的佛寺,却见屋檐高挑、斗拱硕大、雄浑大气。
“仙州没有营建士,这同光寺还是到安东府请人出图修建的呢。”一位在寺门外指挥工匠刷漆的老者笑了笑,说道。
杨渥并不回答,而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
与城内绝大部分建筑一样,同光寺以木质结构为主,整体继承了北地粗犷豪迈、肃穆威严的风格,与江南的细腻柔美又不一样。
“还不知杖翁高姓?”杨渥问道。
“高姓?”老者苦笑了下,道:“渤海哪有什么高姓?我姓章,渤海人,又或者是靺鞨人,都无所谓了。几代过去,就只有夏人了。”
杨渥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见数步之内无人,压低声音道:“你不恨朝廷?”
老者吓了一跳,仔仔细细打量了下杨渥后,亦低声道:“小郎君莫开玩笑。辽东太平世道,此皆朝廷之功,恨什么恨?”
太平世道?杨渥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似乎、也许——真的太平十年了。
“小郎君莫瞎想。”老者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看你语带吴音,应是南方来的吧?难怪。”
“南人刚来的时候,总是满腔怨恨,这不舒服,那也看不惯。这类人,我也认识几个。不过,现在一个个都消停了。”
“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你纵有满腔怨恨,却也无处发泄,更不敢发泄。你道你苦,有人比你更苦,他都服了,你还什么不服的?”
“杖翁说得是——”杨渥问道。
“看到城门口的告示没?”老者说道:“仙州靺鞨氏族首领二十八人,联名上书,请圣人加尊号。圣命已经五百里加急发过来了……”
“圣人怎么说?”杨渥急切问道。
“龙颜大悦啊。”老者摇了摇头,道:“各氏族首领,分赐有差,有的甚至还得了官。圣人又许其请求,将各氏族丁口编户入籍,永为大夏百姓。”
“加尊号……”杨渥喃喃道,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胡扯!那些靺鞨氏族头人把丁口看得比命根子还重,怎么可能交出去?”
老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杨渥,没多解释,只强调了一遍:“他们是自愿的。”
说完,便回了寺门里头,显然不想多说了。
杨渥有些不忿。加个尊号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邵树德也是贼性不改,借此逼迫人家表态,又收一波好处。
仙州的靺鞨部落本就不多了,被这么一搞,那些氏族头人多半也没理由继续把着手下的丁口不放,只能捏着鼻子交出去,这买卖做得!
嘟嘟囔囔离开同光寺后,杨渥继续在街上闲逛着。
毕竟是辽东小城,与中原大城市严格划分不同功能坊市的布局不一样,这里直接就是街巷制了,店铺、民居杂在一起,非常乱,但也很有烟火气。
有汉人在卖豆油、蜂蜜,有渤海人在卖稻粱、粟麦,有靺鞨人在卖栗、柿、枣、梨等山里摘来的果子,甚至还有契丹人挑着一担鹿皮过来售卖……
杨渥注意到,比起半年前,店铺还是那些老面孔,显然没换东家。
不过,他们的服饰、装束却在一点点改变。
至少,那个专门卖鸡冠壶的契丹商人就蓄上了头发,不再是之前那副髡发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裘也脱下了,换了一身汉人常见的服饰。
“‘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不远处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杨渥寻声望去,却见一小吏站在州衙外墙旁,手中拿着一份卷册。
周围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观其衣着,都是本州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艹,圣旨都传到仙州来了!
杨渥心中了然。像加尊号这种大事,一定会昭告天下,即“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这场景,与汉地任何一个县城,有什么区别吗?
县绅耆老,谨遵朝廷号令——至少表面上如此。
商徒工头,要么不敢造反,要么积极向汉人靠拢。
乡野之中,与汉地豪强地位相仿的部落氏族头领,被朝廷打压得那么狠,最后也昧着良心上表请加尊号,并交出氏族、部落的人丁,接受编户齐民。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听到小吏读出的尊号时,杨渥心绪乱糟糟的,突然间就不想逛街了。
邵贼连辽东这些蕃子都能收服,这无上皇帝——嘿,并不完全是吹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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