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严云云还在哭哭啼啼地诉说着遭遇。
事情也简单,今夜张世卓本是要随父兄赴宴,推托身体不适,确实就是为了找严云云,结果死在了她屋里。
袁家诸多仆婢的证词也证明了这点。
比如几个与严云云同住的婢子一口咬定张世卓支开她们,且一脸色眯眯的。
仵作端着烛火,仔细辨认过张士卓脖子上的伤,又端详了其下体。
丑态毕露,众口烁金,也无甚好说的了。
“县令,张二郎确是被簪子刺死,浑身无其它伤口……也确是要对严行首做那事……”
随着仵作这句话,严云云又是“呜”地哭了出来,抬起手,露出一只皓腕,白皙的肌肤上是两道深深的扼痕。
“呜呜……他扼住奴家,好用力……好用力……”
江春心神一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目光瞥了一眼房言楷、李瑕,暗道这两个下官好有定力,这还能目不斜视?
“不,他们一定是装的,一定是。”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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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言楷坐在那,脸色有些难看。
他当然知道李瑕敢主张查清楚,张世卓肯定是做了那些事,但还是想搏一搏。
蒋焴穿过大堂,走到他身后,附耳道:“东翁,查清楚了,张家大娘子杨氏、嫡孙张代焞,已被李非瑜以‘保护’之名带走了。”
房言楷瞥了刘金锁一眼,目光又落在李瑕身上,心道自己又慢了一步。
他本想让伍昂做这件事,但伍昂今夜一直没过来。
有些事,窥一斑而见全豹,县里的人心向背他自然看得出来。
不是他拿不出十几贯小钱来收买谁。而是李瑕动作太快,且已拿出数千贯抚恤、赏赐,那根本就不是十几贯的事了。
而这次李瑕若暗夺了张家的家财,往后谁还听他房言楷的?
另外,县里大半的良田都归张家所有,若被李瑕控制了;再加上县令也与李瑕达成默契,还要他这个主簿做什么?
看似一桩小案,却事关江春离任之后,由谁来掌权庆符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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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向严云云喝问了一句,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张世卓?”
“县令……呜呜……确实是奴家失手刺死了他……”
江春道:“真认罪了?不怕本县判你杀人之罪?”
李瑕开口道:“江县令,判杀人不妥吧?严云云若不杀张世卓,难道任其强污不成?”
“县尉所言有理。”江春捻须笑着,轻声道:“不过,这是本县的查案问话之法,唬一唬她,勿虑,勿虑。”
李瑕道:“我认为严云云无罪。”
房言楷已看不下去,只觉江春为讨好李瑕,连县令的威仪都不要。
本是威慑问案的方法,这般只说出来还有何用?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勾结。
他咳了咳,站起身来。
“确该判杀人罪,依律,当以‘戏杀’罪论,而以娼妓之身殴杀情夫,罪加一等,当流三千里。严云云,你真认罪?!”
这最后一声厉喝,严云云骇了一跳。
但她才抬起头,只见李瑕那笔挺颀长的身影已挡在了她与房言楷之间。
“房主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世卓强污一个娼妓?此事太蹊跷,未必不是此二人……嬉戏之时,严云云失手杀了他。”
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这‘嬉戏’是甚个意思?小人不明白。”
房言楷微愠,转头看向江春,意思是这粗汉如此咆哮公堂,你不管?
江春真就不管,事不关己的样子。
蒋焴走到堂中,道:“此事明显,这娼妓并非拒奸杀人,而是戏杀,该判。”
李瑕道:“她不是娼妓,她自赎了。”
严云云微眯着眼,看着李瑕的背,道:“奴家以往便不是官妓,乃私妓,是良籍。”
蒋焴道:“那也是风尘女子,一个举止轻浮的娼妓,李县尉却说她为保‘清白’,刺杀了张世卓,岂不贻笑大方?”
“我说过,她已不是娼妓了。”李瑕道,“何况,哪怕是娼妓,便该受人强污而不得反抗不成?”
蒋焴道:“明眼人皆知此女轻浮,张世卓还付不起嫖资不成?”
韩祈安上前几步,道:“蒋先生未免以貌其人了吧,便因严云云曾坠风尘?她能攒钱自赎,可见其高洁。”
“高洁?可笑至极。”蒋焴道:“她与张世卓嬉戏而致其死,更有可能。”
韩祈安道:“腕上的扼伤已能说明,是张世卓用强。”
“那也是杀人!”蒋焴心知眼下是要先吓住严云云,喝道:“杀人如何能无罪?!”
“拒奸杀人,应予免罪,此有先例。绍熙三年冬,简州有陶德吉者,涎其弟妇丁氏美貌,一日,趁其弟德麟因事未返。德吉入丁氏房中非礼,不料反为丁氏所杀。州衙悉心研判,得其实,判丁氏无罪,判词‘确系因拒奸杀人,情急自救,遂至出此……’”
这年头律法简陋……相比于后世而言。总之判案多循先例。
此时韩祈案各个案例张口说来,蒋焴一时无言,想了想才道:“不同!简州一案,丁氏乃良家女,而此案严云云乃娼妓……”
房言楷忽道:“明光,够了。”
他已坐了回去,心头泛起些苦意。
有了先例,以江春这个德性,不可能再判,再争已无益。
当然,判不判的本就不重要,毕竟连苦主都想息事宁人。
本就非是为了给严云云定罪,而是吓唬她改口而已。
这女人有了李瑕、韩祈安壮胆,铁了心认下杀张世卓一事,那事情已没了转机。
房言楷知道再次败了。
上次败在格局,此次输在胆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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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祈安眯着眼,凝视着蒋焴。
他回想着今夜之事……
早在战事开始之前、李瑕强迁张远明入城之时,韩祈安就已经安排人盯着张家了。
但在前两天,更是有人跟踪张世斐时被严云云认出来。
没想到严云云非但没揭发,反而投靠了过来。
今夜张世卓不去赴宴,而是找严云云幽会,她却是找借口中间出了袁家,向韩祈安告知了此事。
当时庆宴楼的宴会已经开始,韩祈安却没收到李瑕命他停手的命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李瑕这是让他全权主事。
于是韩祈安没让姜饭停手,而是派人跟着严云云进了袁家,藏在屋中,杀了张世卓……
此时韩祈安凝视着蒋焴,心里泛起的念头飘忽得远了。
他看似和蒋焴一样,都是县官幕僚,但蒋焴打心底看不起他,因他是被俘虏的‘金人’,比北归人都不如。
而韩祈安面对着蒋焴这种轻视,心底也极不甘、极屈辱。
凭什么?
他韩氏亦曾是高门大族,是这赵宋朝廷南渡之后向金称臣,定下“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亲手断绝遗民南归之念,逼着他们这些中原人为金国效忠。
如今金国亡了,又是这些南人反过头来鄙夷北归人,凭什么?
他幼年随父一起被宋军俘虏,改名“祈安”,赐字“以宁”,但何曾有过安宁?
在临安时,韩祈安听了父亲述说的北面之事,一直认为该劝李瑕北上投奔张柔,因归德府才是他的家。
也因宋人看不起他,他亦看不起宋人。
随李瑕赴任庆符以来,每每在县衙中看到蒋焴趾高气昂的样子,他都恨当时没多劝李瑕北附。
但在今夜,韩祈安面对蒋焴,终于不再感受到屈辱。
因为赢了。
他多病的身躯微微偻着,闭着嘴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是自信的笑意。
“你我同为幕僚,但房言楷能信任你到何程度?换作是你们,他敢让你这般全权行事否?你又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敢像我这般杀人灭族、再所不惜否?你不能,那凭何赢我?”
……
静默之中,蒋焴偏过头,有些颓然地叹息了一声。
他们都知道,这庆符县往后姓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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