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中。
傍晚时分,一日的攻城战又落下帷幕。
鸣金声中,俞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下望台,一路气冲冲进了大帐。
许久,浑身浴血的向士璧才提着刀回到大营。
俞兴冷哼一声,道:“看出来了?刘武仲攻城根本未尽全力,这几日他皆是这般。”
向士璧丢了手中旳刀,摇头不语。
他是君子,不愿背后诋毁。
俞兴冷笑一声,又道:“莫以为我不知,你越过吕帅,上表报功……”
“俞将军!”向士璧大喝一声,打断了俞兴的话。
他清瘦的脸上满是怒色。
“向某报功,仅为一己之官业前程?!我麾下将士们舍家弃业,由京湖入援川蜀,奋死厮杀,一文钱抚恤未有,养得起家吗?!”
俞兴不提还好,既提了,向士璧越说越怒。
“凡有险战、恶战,由他们冲锋在前,凡论功行赏,尔吕家军当仁不让。但哪个不是爹生娘养,无定河边哪具白骨,不是其家小梦里人?!”
俞兴道:“向将军,我并非与你说这些……”
向士璧已开始解甲。
俞兴摇头不已,眼中满是不屑,又道:“无论如何,僭越上表有违官场定例……”
“嗒。”
向士璧把盔甲丢在地上。
他一身的中衣还沾着血,上面满是补丁。
“向某已捐出所有家产,募兵抗虏。若俞将军认为我贪功,我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往后受朝廷一文赏钱,叫我不得好死……”
俞兴扫了向士璧那破旧的中衣一眼,丝毫不为所动,脸上却是浮起笑意。
“向将军啊,言重了。我非与你争功,想说的是,刘整可没与你一起上表吧?你为刘整报了功,他却躲在你身后……”
向士璧笑了一下。
笑容里,是对牛弹琴的无奈。
他与俞兴说的是一腔热血,俞兴满脑子里却还只是排挤同袍。
多说何益。
“向将军是正人君子,没猜透刘整这等人的心思,可知他拿你当枪使。”俞兴上前一步,道:“巴州城是攻不下了,此战,坏在谁人身上,向将军也是亲眼所见。”
向士璧实不愿在大战之时讨论这些,摇了摇头。
俞兴大讶,问道:“向将军,莫非要与北归人同甘共苦不成?这些北归人心怀叵测,你已吃了一次亏,还甘愿被他利用?”
“俞将军。”向士璧道:“再请武仲谈一次,明日全力攻城,如何?”
俞兴抬手指了指他,叹息不已。
“事到如今,还对刘整抱有期望……唉,向将军,你啊!”
下一刻,有人掀帘走进大帐。
俞兴抬头一看,见是刘整,脸色便难看起来。
“刘武仲!今日攻城,为何裹足不前?!”
刘整脸色淡淡的,应道:“我算到莫哥马上要领兵前来,再攻巴州城已无益。若真要挡蒙军退路,不如由我绕道米仓道设伏。”
“自以为是!”俞兴怒喝道,“听你的还是听大帅的?!”
“打仗,是该胜,还是该败?”
俞兴大步上前,抬手便指着刘整的鼻子,转过头与向士璧道:“向将军,你看到了,此人……”
“噗!”
血溅在向士璧脸上……
却是刘整突然出手,持匕首已捅穿了俞兴的脖子。
向士璧就这般看着俞兴缓缓栽倒在地。
然后,他看到了刘整。
刘整咧了咧嘴,眼中满是快意,把背挺了挺,显得昂扬了许多。
“别喊,向将军,你不恨他吗?不恨吕文德吗?”
“武仲,你不能……”
“向将军,随我降蒙,如何?”
“来人!刘整反了!”
同时,帐外已有杀喊声响起。
电光石火之间,向士璧转身去捡地上的刀。
“噗!”
一柄匕首从他背后刺进。
向士璧低下头,看到匕尖上的鲜血不断往下滴,滴过他带着补丁的中衣……
“我对不住你。”刘整低声道,“叛宋,我问心无愧,唯独对不住你。但你我身为敌国,不得已而为之了……”
随着这句话,刘整伸出手,合上了向士璧的眼。
“动手!”
……
当宋军大营中的杀声响起,刘元振正坐在刘整的帐篷中,慢条斯理地举着酒喝着。
喝到第六杯,刘整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个首级一抛。
刘元振举着酒杯避了避,笑道:“欸,武仲兄莫将此贼的脏血溅到我杯里。”
刘整笑了笑。
听刘元振骂俞兴的血脏,让他感到莫大的快意。
“仲举放心,俞兴不过千人,已被我围杀殆尽。”刘整坐下,道:“向士璧的两千余人本就深恨吕文德,今日又攻城力竭,几已降了。”
话到这里,他脸色黯然了些,道:“除了数十人自刎随向士璧去了。”
刘元振遂将手中酒泼在地上。
“敬向公。”
“仲举为何敬他?”
“忠义之士,虽为敌手,亦可敬。”
刘整看着地上的酒渍,默然。
刘元振却是又倒了一杯酒,郑重看着刘整,道:“武仲兄在我眼中,亦是忠肝义胆之士。”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刘整摆了摆手,叹道:“我非忠肝义胆矣。”
“于家国之利而言,武仲兄弃暗投明,忠义千古。”
刘元振话罢,指了指自己,又道:“你先前问我,为何敢单骑入营,不惧死乎?一个道理,家国利大,身死事小。”
“家国利大?”刘整倾了倾身子,问道:“仲举真未骗我?”
刘元振极自信,开口铿锵有力,再次向刘整强调了他们的抱负。
“能行中国之道,得为中国之主。”
他说罢,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刘整咀嚼着这话,大为振奋,只觉数年来的屈辱尽去。
他心结尽去,抬起手臂,重重与刘元振撞了一下。
两人交臂大笑。
“你我果然义气相投!”
……
“至此,许多事莪可与武仲兄明言。”刘元振挑了挑烛火,缓缓道:“从何说起呢。”
“钓鱼城。”刘整道:“我听说,蒙哥是被漠南王毒死的?”
刘元振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故作镇定,笑道:“武仲兄从何处听说?”
“军中多有人传,似乎蒙哥死的那一夜,便有蒙人发现了。”
刘元振眼中泛起思忖之色,沉吟道:“未必。”
“未必?”刘整不信。
“漠南王必然不会做此事……或有可能,是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布置,武仲兄能理解?”
“当然。”刘整道:“我不在乎蒙哥是谁杀的。”
刘元振这才道:“据我推测,金莲川幕府或有人联络了李瑕,遂有了钓鱼城……大汗……之事。”
“果然。”刘整道:“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
“不错。”
“李瑕亦是漠南王的人?”
刘元振沉默下来,好一会,才开口道:“武仲兄需明白两点,其一,天下必属大蒙古国一统,蒙军之强,无人可挡。”
“是。”
“其二,大蒙古国必归漠南王统治,因为只有他承认汉制。眼下对汗位最有危胁者,当属阿里不哥,其人反对汉制,至极矣。”
刘元振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道:“我辈汉人,只能拥戴漠南王,此为唯一之决择,天命所归。”
刘整郑重抱拳,道:“天命所归。”
“那便是了。”刘元振道,“如此,李瑕是谁的人,不重要……”
刘整道:“那,必须杀了。”
刘元振深以为然。
他自知是目前将局势看得最清晰之人。
很早之前,他便已做过猜测,李瑕与漠南王有合作,要除掉大汗。
后来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因此,刘黑马极忌惮李瑕,从米仓道撤军之后,便留下刘元振在巴中。
目的有两个,一是设法救出还被李瑕扣在成都的刘元礼、贾厚。二是防止李瑕与漠南王合作结束之后,会翻脸对漠南王不利。
果然如此。
蒙哥一死,李瑕便首鼠两端,开始趁机谋汉中,到处放谣言的人也正是他。
简直鼠辈!
那么,刘元振要做的很简单,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为漠南王把留在蜀川的隐患除掉。
他已派人前去联络汪忠臣。
可以确定,巩昌汪家必然会支援漠南王,他还有把握让莫哥做出对的选择。
击败吕文德,之后以大军歼灭李瑕,可稳住西南局势。
如此,汉人世侯方可全力襄助漠南王先继承汗位……之后建制称帝。
心头想着这些,刘元振眼神中满是振奋。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向刘整低声说起来。
“吕文德尚不知你已叛宋,可趁机将其斩杀。”
刘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我早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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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吕文德才边战边退,撤离了阆中,抛下水师,只领步卒趋往巴中。
他打算与向士壁、刘整合力,先攻下巴中,再守几日。
为那该死的李瑕争取拿下汉中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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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利州城,汪家叔侄在一场试探性的进性失败之后,已开始收缩防御,如同一只乌龟完全缩进了龟壳。
孔仙望了城头上的敌军防事,终于忍不住再向李瑕劝道:“将军,汉中已真真收复无望,为稳妥计,当只谋利州。不如放开莫哥,请帅府大军支援?”
“时间还未到,孔将军答应过让我再想想。”
“将军若有定计,可否先告诉末将?”
李瑕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先说了,怕孔将军失望。”
孔仙道:“已心急如焚,岂还怕失望?”
“好吧,我在等援军。”
显然,李瑕亦有与之义气相投之人。
“我离开钓鱼城之时,与王、张两位将军有过约定。我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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