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汉人称为风蚀谷的地方,畏兀儿人称它为“雅丹魔鬼城”。
“雅丹”是畏兀儿人的语言,意思是“陡峭的土丘”,这土丘是被风噼出来的,无数个土丘又聚成了一座大城。
夜深,鬼叫森森。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德苏阿木身边,拉了拉他。
“阿塔。”
德苏阿木马上就睁开眼,迅速坐起,发现跑到身边的人是他的女儿,才松了一口气。
周围躺着的是他们的族人,因为疲惫都睡得很沉。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人站在土丘上放哨。
“阿木依害怕吗?”
“嗯。”
阿木依打扮得像一个男孩,只是脸上与身上都包着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伸手把有些松散的布条重新裹好,道:“不要让那些蒙人看到,也不要说话,知道吗?”
“知道,我看别人都睡着了,才敢和阿塔说话。”
“不要怕,我会保护好你,我雪莲一样的女儿。”
又有风吹过,呜咽声响起。
阿木依听着这可怕的呜咽声愈发害怕,问道:“为什么鬼一直在哭啊?”
德苏阿木于是说起了关于这个魔鬼城的传说。
“这里曾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池,人们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富足,就开始迷沉享乐,为了争抢财富而打斗、流血,就像是……”
德苏阿木叹息一声,看了一眼不远处另外一千蒙军的驻地,心想,就像是拥有了无数财富的黄金家族。
“阿塔,像什么?”
“没什么。”德苏阿木道,“我说到哪里了?哦,于是天神化身为一个乞丐,告戒他们,再不悔改就会像他一样变为乞丐。但不仅没能劝服他们,反而被辱骂、嘲笑、欺凌。天神一怒之下,把这里变成废墟,所有人压在这些石丘下面,日日夜夜哀嚎。”
阿木依道:“好可怜啊。”
“可怜吗?”德苏阿木道:“如果有人为了争夺财富,抢掠我们部族的畜牲、粮草,甚至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天神也惩罚他们,阿木依觉得可怜吗?”
女孩摇了摇头,声音低落下来。
“阿塔,我好想阿娜啊。”
德苏阿木点点头,也想念死去的妻子……
父女俩这样小声说话时用的是畏兀儿语。
也许德苏阿木吐露了一丝对阿里不哥与其军队的不满,但没有关系,既然不会有天神,那么这点不满改变不了什么。
服从于强者,是这片土地永远的规矩。
……
德苏阿木的寨子被烧毁之后,他的部族便成了阿里不哥的一个千人队。
男人跨上马就能成为战士,女人与孩子随军行进,负责后勤。
但他们更主要的作用是作为向导,带领阿里不哥的主力去往玉门关。
这条路顺着库尔勒河,穿过了沙漠的边缘,从南边绕过了别失八里、高昌城。
两万怯薛军当中有一部分是随军的奥鲁,还带着他们抢掳而来的财富,驱赶着马匹、骆驼、牛羊……速度不算慢,但也不算快。
别的不说,马匹便有将近十万匹,构成了非常壮观的行军场景,像是一个大部落正在迁徙。
合丹的探马发现了他们。
更大的可能是合丹身边有人猜到了阿里不哥的行军路线。
其实不难猜的,西域虽然广阔,行军路线却只有几条……沿和田河,或者塔里木河去于阗;沿绿洲经过别失八里与高昌城去玉门关,或库尔勒河。
阿里不哥还未行军到罗布泊,探马已在周围几个方向都发现了忽必烈的兵马调动迹象。他派小股兵力分别突围,试探各方敌兵的虚实。
德苏阿木便是第一支先锋队。
因为阿里不哥并不信任他的忠诚,还派了另一个千人队与他同行,千夫长名叫脱里发。
脱里发把自己的奥鲁留在主力队伍中,却允许德苏阿木携带着所有部众。
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试探通往玉门关的道路上是否有忽必烈的兵马阻截;二是看看是否有直接奇袭玉门关的可能。
但要如何攻破玉门关也没提,这一带十分荒凉,便是连箭头饲料也不好找。
两千人向东走了近五百里,遭遇了三千畏兀儿人,却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兵马。
双方交锋了一轮,天色渐暗,德苏阿木带着脱里发退进了这个风蚀谷……
这种情况下,他渐渐起了别的心思。
他不在乎谁能成为大汗,阿里不哥还是忽必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只想带着部族好好地生活下去。
而且,他是畏兀儿人,而堵截在风蚀谷外面的,正是高昌回鹘王、畏兀儿人的都护火赤哈儿。
德苏阿木决定,只要火赤哈儿能够击败脱里发,他就要带着部族投降……
天光渐亮。
德苏阿木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了的女儿,唤醒了她。
“还是躲回护卫队里,不要出声。”
阿木依不敢说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德苏阿木则开始召集战士们备战。
但高昌王火赤哈儿没有着急发动攻势,而是分散兵力守着离开风蚀谷的各个方向,显然是打算将他们围困起来。
脱里发也不打算给德苏阿木叛投的机会。
“德苏阿木,我们不能被围困在这里。火赤哈儿这条忽必烈的猎狗,他一定还有援兵,我们得要尽快突围出去。你对地势熟悉,就由你来当先锋吧。”
德苏阿木还来不及回答,只见脱里发的怯薛军过来,将他的部民包围起来。
脱里发道:“打仗的时候把多余的马匹和女人孩子都留在后面吧?这个石谷就很安全。”
德苏阿木的战士只有脱里发的一半,其余都是女人、孩子,战士也没有足够的盔甲。
弱者没有主宰命运的机会。
“你来寻找突围的方向,我会保护他们离开。”脱里发又道。
有那么一瞬间,德苏阿木的眼神里闪过无奈、愤怒之色,之后却表现得很顺从。
“好。”他应道:“我来当先锋,带领我们突围。”
脱里发拍了拍他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起小心思,如果敢背叛,第一个死的会是你。”
“我是尊贵的大汗最忠诚的部下。”德苏阿木应道。
他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众,喊道:“都不要惊慌,勇士们随我突围,蒙古勇士会保护我们的女人和孩子……”
德苏阿木就这样召集了疲惫不堪的战士,他们有五百骑,选择了南面,向风蚀谷外行去。
之所以选择南面,因为这是顺风的风向,如果打仗时风沙大作,逆风的方向是更加吃亏的。
没有了选择余地的牧民们策马而奔。
远处有号角声传来。
火赤哈儿的兵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行进方向,正在召集兵力围堵他们。
“杀出去!”德苏阿木用畏兀儿语大喊道。
“他们突围了!拦住他们……”
对面的呼喊也是畏兀儿语。
这事很奇怪。
分明蒙古的汗位之争,所牵扯的也都是蒙古诸王的利益,但诸王们正在饮酒作乐,反而是这些畏兀儿人先拼杀、先流血……
“噗。”
箭失刺穿了一名畏兀儿人的喉咙,鲜血汩汩而流。
他的喉结最后滚动了一下,其实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为了谁而牺牲的。
甚至连打这一场仗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噗噗噗噗噗……”
对面只有不到一百人,箭失却马上就给德苏阿木的战士们造成了二十余人的伤亡。
因为他们没有盔甲。
“放箭!”
畏兀儿语的命令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没有任何人因为彼此是同族而手下留情,就好像蒙古汉军杀入宋国时也不会容情。
德苏阿木发现,自己想要投降高昌王的想法太天真了。
“杀过去!杀了他们!”他大吼着,带头冲进了敌军的阵线当中,抡起弯刀就砍,希望以个人的武勇在更多敌军包围过来之前突围。
但越来越多的敌人已涌过来。
也不知杀了多久,忽然有骑兵冲上来,一把将德苏阿木拉回阵中。
“不好了!蒙古人把我们的家小赶在前面当箭头饲料,从另一边突围了……”
小书亭
德苏阿木脑子里“嗡”地一下,已吓得脸色苍白。
“回去!回去!”
“……”
马蹄疾疾,浑身浴血的德苏阿木好不容易重新撤回风蚀谷,又向北奔了许久。
沙子被吹到德苏阿木的伤口里,被血粘住,越粘越多,渐渐黏在一起。
风沙也迷了他的眼,让他越来越看不清前面。
终于,快到傍晚之时,他看到有一百余蒙古怯薛军正在驱赶着他的部民。
蒙军只有这一百人,脱里发却不知领着千人队从哪边突围。
而在更北面的谷口,风沙漫天,只能隐隐看到那后面是一排排敌军,也许正在张弓搭箭。
“呜呜呜呜……”
鬼哭声在谷口北面尤其凄厉。
但也有可能是他那些被驱赶着的部众们在哭。
“冲过去!”蒙古语的命令响起。
很快,哭响声也传了过来。
德苏阿木一手持鞭抽着马匹,一手抹了抹眼,看到了有蒙军策马上前,挥动着弯刀砍在一个个部民身上。
其余人吓得往前冲去。
“放箭!”更远处的畏兀儿语命令被风吹了过来。
“噗噗噗噗……”
女人与孩子就这样倒在风沙之中,他们的喊叫与死亡能吸引来更多的敌军,为被包围的怯薛创造突围的机会。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
弱者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一刻,德苏阿木深有所感。
“杀了他们!”
他疯了一般地举起刀,向那百余蒙军撞上去。
刀落下,血泼了他一身。
但来不及了,他们这些人已经成为脱里发吸引敌军的箭头饲料,越来越多的敌兵正在包围过来。
而德苏阿木的部众们还在跑向谷口。
他恍忽中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正被裹胁着涌向谷口。
而下一轮箭雨就要袭来。
“阿木依……”
德苏阿木瞪大了眼,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风声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声音。
“嗖嗖嗖……”
只有寥寥几支箭失。
对面的敌军似乎稀疏了非常多。
德苏阿木只觉一阵惊喜,大喊道:“快停下!快停下!”
同时他也感到十分不解……敌军是发现了脱里发的兵马吗?是因为同是畏兀儿人所以容情了吗?
“你们守着,其他人与我回去……”
谷外隐隐有人呼喊,之后是马蹄声阵阵,似乎有敌兵正在向北狂奔。
德苏阿木顾不上这些,努力砍杀着那一百个正在驱赶他部民的蒙军,止住他的部民再去喂箭头。
终于,他迎上了女儿。
“阿木依!”
“阿塔!呜呜呜……”
“阿塔错了,阿塔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你……”
阿木依的哭声中,德苏阿木抹了一把眼,连忙招呼剩下的族人治伤休息。
他则爬上了一座土丘,向谷外凝望。
远处尘烟滚滚,有两股兵马正在向北面的小绿洲狂奔。
鸣金声愈发尖锐,敌方的探马还在喊叫着,隔得太远,声音十分缥缈。
“是宋军来了……”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