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丞相是真正能为陛下分忧之臣。”
洛阳城郊,董文忠听到几个年轻官员正聚在一起议论伯颜,沉着脸这般提醒了一句。
他的儿子董士赡却敢继续顶上两句。
“谁不是?大伯难道就不能为陛下分忧?大元朝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功臣有多少,凭什么只有伯颜一个人能被直接拔擢为丞相?”
董文忠微微皱眉,像是在不满儿子的出言无状,又像是在不满伯颜的一步登天,)开口轻喝道:“闭嘴。”
原来他是在不满儿子。
“陛下一见伯颜而知其才,用人之明亘古未有。你一介小儿无知,休得胡言。”
近来大元官员们在公开场合提到伯颜一事,大多都是这说辞。
“屁的用人之明!”
不想,年轻气盛的董士赡却不吃一套,当着父亲的面也敢直言不讳地说一句。
“伯颜讨了陛下欢心罢了。”
周围的官员、将领闻言,纷纷窃笑,为这个“屁”字抚掌。
大元可不同于宋国他们没有宋国那么多礼仪拘束,自有种粗莽的豪气在身上。
董文忠摇了摇头,竟不惩治他们,自走到队伍最前方。
等了良久,终于见前方烟尘滚滚,那是大元的光禄大夫、中书左丞相伯颜出镇河南了。
这些年董文炳坐镇河南试图扼制李瑕,不论结果是功是过,如今局势已变,到了伯颜的时代……
“哈哈哈哈。”
伴随着一阵如雷的大笑,高大威勐的伯颜在见到董士赡之后,抬手一指,道:k4听说便是你,一直在说我不配当丞相?刀。
董士赡不由一惊。
周围的官员将领也是纷纷变了脸色,场面大为尴尬。
谁都没想到伯颜会这么坦率直接地将非议当众摊开来谈,要想要追罪不成?
唯独董文忠脸色还很平静,向伯颜行了鞠躬礼,道:“我的儿子生来愚笨,说话无礼,请丞相宽恕。”
伯颜忽然收了脸上的笑意,凝视着董士赡,问道:“你觉得伊尔汗国不是陛下的疆土吗?”
“不敢。”董士赡被那如电的目光注视着就已经慌了,道:“当然是陛下的疆土。”
“你觉得旭烈兀汗不是陛下的封王吗?”
董士赡更慌,道:“是,是陛下的封王。”
“那我追随旭烈兀汗灭木刺夷国、灭阿拔斯国,扩土三万里,杀敌八十万,汗马功劳在你们眼里不是在为陛下开疆扩土吗?!”
“是,是丞相的大功。”
年轻的董士赡在这一声声喝问下已不知如何是好,不论心里是否服气,总之不敢在公开场合再非议。
当然,对于伯颜而言,要想服众还有很长的路走。
董文忠却从这一件小事里看到了伯颜的器量与直率,认为这些事能摊开了说,至少伯颜不是会在暗地里怨恨的人,也顾着国事大局。
等进了洛阳城,两人私下说话,伯颜的态度则温和了许多。
“都是为大元效力,我不会怪罪令郎,但我们镇守河南,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我不会再容许令郎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多谢丞相。”
“我在开平时,常听陛下谈起董大哥。当年南征大理,途径吐蕃,一路艰险,董大哥的功绩陛下没有忘。”
董文忠连忙叩谢天恩。
伯颜这才开始说起了天下局势,他也许是第一个领会忽必烈的战略意图的人。
“(自从蒙哥汗驾崩之后,陛下一直面对着蒙古汗位之争,没有精力南顾,让李瑕趁虚而入,李瑕已是陛下统一天下最大的敌人……”
话到这里,他忽然岔开话题,向董文忠问道:“会下围棋吗?”
“不会。”
“争天下就像是对弈,是包围与反包围的学问。”
说是围棋,其实大元的战略是从围猎中来的。
伯颜又道:“大元刚刚从汗位之争中走出来,需要休养两三年,这两三年里必须做好讨伐李瑕的准备。准备什么?包围他。”
“他很聪明,在西域联合了海都、兀鲁忽乃、高昌畏兀儿,拥立了傀儡大汗昔里吉。现在,陛下要开始反击了。首先就是要攻破他们在西域的联盟,安西王攻打西域。”
董文忠这才终于明白为何要调走董文炳,并且派伯颜到河南。
看似一个一个不相干的任命,其实却都来自于同一个战略,即封锁李瑕的整个唐国。
大元皇帝陛下一出手,就是将整个天下看成棋盘。不管是茫茫大漠的西域、雪山连绵的吐蕃,还是襟江带湖的江南,都只是棋盘的一隅。
当然,真正的主攻方向还是在东面、北面。
“陛下将董大哥调走,是因为重用他。”伯颜的目光炯炯,道:“并非是怀疑他暗通李瑕。”
“丞相明鉴,董文用虽然叛降,我二哥董文蔚却是战亡于武关,董家与李瑕有仇。”刀。
伯颜点了点头,起身,拍了拍董文忠的肩。
“与你说明白了这些,希望我们在河南共事,能抛开成见,为国事尽心尽力。”
话都说到这里了,董文忠自然只能有一种回答,深深鞠了一躬,道:“愿与丞相协力同心!”
“好,好!”伯颜揽住他,道:“来,我为你引见两位大才,有他们的帮助,一定能攻破潼关。”
不多时,两个深眼高鼻的回回人走了进来。
“来,阿老瓦丁、亦思马因。大元新设了回回炮军匠府,这两位便是总管……”
伯颜的到来,让董文忠原本有些动摇的心重新安定了下来。
至少他明白了一点……当大元皇帝准备讨伐李瑕,是有十分清晰、且十分行之有效的战略思路的。
这种层层包围的压迫感,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强大。
而将要身处于包围圈的李瑕现在也许还没发现这种危险,或者发现了也鞭长莫及。
毕竟,不是谁都能如伯颜丞相这般深谋善断·
河湟之地群山绵延的一处山洞中。
“你们是否想过,唐皇与宋国决裂之后,就成了棋盘上一条岌岌可危的大龙?”
当被严云云执匕首架在脖子上,表现得仿佛看淡了生死的红衣喇嘛忽然开口这般问了一句。
匕首按下的力道轻了一下。
红衣喇嘛又道:“等到大元皇帝亲率大军南下,唐皇四面受敌如何处置?”
“你一个出家人,也考虑这些?”
“怜悯众生,欲求一个太平。”
“你是在考我?”
严云云擒下了对方占据着主动,根本不怕对方试探,遂又道:“取河套如何?取河套如断蒙元一臂,使忽必烈对西域、吐蕃再无法施加影响。”
红衣喇嘛缓缓点头,道:“原来,唐国没有坐以待毙。”
严云云每日都是与李瑕、韩承绪、韩祈安议论国事,对李瑕想要打河套的心思最为了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试探道:“到时,恰那多吉眼看吐蕃与蒙元已被远远隔开,可还会为忽必烈效力啊?”
“你们不该寄望于说服恰那多吉。”红衣喇嘛问道:“改穿蒙服、娶蒙古公主为妻、早早被放回萨迦的恰那多吉更被信任,还是一直被留在中原的八思巴更被信任?”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了一眼,收了匕首。
红衣喇嘛保住了性命,又道:“几位施主不如带贫僧往长安与唐皇一晤?”
“你是八思巴?”
红衣喇嘛看了一眼严云云手里的匕首,含笑道:“小僧可以是。”
“何谓可以是?”
“八思巴十岁离开吐蕃,有几个蕃人见过?施主带小僧回长安,会晤过了唐皇陛下,小僧可走茶马道入吐蕃,招抚蕃民。”
“有用?”
“比真的八思巴还有用。”
郝修阳大失所望,道:“这便是你们佛门的得道高僧?打了许多机锋,因一把匕首便屈服了?”
“道长着相了。往昔,长春真人不远万里龙马相会,前代班智达不远万里赴凉州会盟,为的又岂是修行?而是世俗。”
红衣喇嘛显得愈发慈悲,闭上眼,道:“何谓世俗?芸芸众生。”
“你信他吗?”
“不信。”严云云淡淡道。
天已大亮,她正倚着石壁,望着天色,面露沉思。
西北的云很少,空气稀薄而干净,能望到极远的地方,比如远处的祁连山顶上的积雪。
这种明净的光线中,思路似乎也清晰起来。
“我觉得,我们擒下的这个人就是八思巴。”
“那他何必不承认、却说自己‘可以是’?”
“为了……”严云云沉吟一会,问道:“为了保密?”
“保密?”
“道长就不好奇元军中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谁吗?”
“不好奇。”
“我却很好奇。一定是一个身份比国师还高的人,才值得他这样保密。”
“依老道看来,可以回去了。”郝修阳双臂环抱在身上,显得有些怕冷,鼻子也被山风吹得通红,又道:“不论那喇嘛是不是八思巴,总归是个重要人物,这一趟你已立了功。”
“我做事,不是为了立功。”严云云忽然打断道,语气颇不客气,“我做事是为陛下考虑,且最讨厌一心只想着自己功劳的人。”
也就是郝修阳,还能洒脱地摆摆手,叹道:“那也该回去。干粮已无,回了大唐境内,为后面赶来的兵马递消息,岂非好过你带着这点人在此处挨饿受冻。”
“不,我们不回去。”
严云云有了决定,忽然转身重新走回山洞,一把掀起被绑在那却还在打坐的红衣喇嘛。
“你说你愿意为吾皇效力对吧?你说亭子里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八思巴对吧?好,那帮我去杀了那个八思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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