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厅之中,经一番慷慨陈词,贾珩重又落座,刚坐了一会儿,忽地,外间又有军卒来报。
“大人,内阁的李阁老已至营门外,说是奉了上命,督镇京营。”
贾珩闻言,面色微怔了下。
而厅中众将同样一愣,暗道,内阁都来人了?王子腾一案都惊动了内阁?
贾珩道:“诸位将军稍候,本官去迎迎李阁老。”
话说完,就举步向外而去,留下原地呆若木鸡的众将。
只见营房之外,兵部尚书李瓒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旁两侧跟着两个锦衣缇骑,趋至营门。
李瓒此刻消瘦的面容,虽然平静,但心头却已万分焦虑。
只觉再多耽搁一会儿,京营下一刻会酿出乱子来。
不多时,抬眸见着军卒涌出,列队而行,而中间正是熟悉的少年武官。
贾珩拱手道:“李大人。”
说话间,连忙吩咐将校打开营门。
李瓒面色微震,驱马近前,问道:“贾子钰,你怎么会在这里?王子腾呢?”
“下官听闻京营变乱,第一时间执天子剑,来此召集众将校,弹压局势。”贾珩面色平静,说着,转而问道:“李大人也是奉了圣上之命,来坐镇京营。”
李瓒点了点头,皱了皱眉问道:“召集众将?”
“下官以王节帅任命李勋等,整军横行不法为名,召集团营诸将至中军大营议事,至于耀武营那边儿,下官已然吩咐果勇营镇压,另封锁消息,以防诸将闻号角声而妄动,现召集在军帐中。“贾珩三言两语,道明局势。
李瓒闻言,面色平静下来,只是心头涌起一抹古怪,问道:“现在诸营没有出什么乱子?”
他从宫中出营,本意就是安抚团营诸将,以免响应作乱,可听眼前少年之意,京营诸将似还浑然不知内情?
贾珩道:“现在还没有乱子,只是诸将深怨王节帅,先前,王节帅从京中来大营,下官无奈只能将王节帅另押旁处,恭候旨意,既大人来此坐镇,还请入营全权处置。”
李瓒凝了凝眉,道:“王子腾先前来了?”
贾珩道:“王子腾过来镇压局势,下官以为会激起将校愤恨,遂以天子剑,将其暂时羁押在旁营,以待圣上处置。”
李瓒默然片刻,道:“京营诸将,军心如何?”
贾珩道:“因未让王节帅坐镇,现京营诸将以为朝廷欲治理整军乱象,军心悦然。”
李瓒点了点头。
贾珩又道:“大人,此次虽是因立威营参将罗锐引起变乱,但归根到底是王节帅手段激进,所任用的耀武营都督佥事等人,借整军行不法,以致将校心怀怨恨,所幸尚未酿成更大的祸乱。”
李瓒闻言,目中不由带着欣赏,赞许道:“子钰所言不错。”
贾珩又道:“大人为当朝阁老,由大人坐镇,安抚众将,大营定然安若磐石,如今众将都在群议整军之事,正要请阁老主持大局。”
李瓒想了想,道:“先进大营罢。”
说着,随着贾珩进入营房议事厅内,而正在厅中等候的诸将,见着当朝内阁大学士来此,面色复杂。
暗道,还真得来了?
朝廷这是要拨乱反正了?
齐齐起身见礼:“末将见过李阁老。”
李瓒冲一众将校点了点头,却一时间并未急着宣旨,说道:“诸位将军,圣上惊闻京营整军,乱象频仍,尤其耀武营李勋等人,横行不法,以致军中怨声载道,特命本阁前来查问,本阁趁此时机,也正好听听诸位将军对整军之事的意见。”
众将一听,对视一眼,面带喜色。
贾珩高声道:“李阁老过来,是奉了圣上之命,对整军乱象,进行匡正纠偏,同时也听听诸位将军的意见,集思广益,还是先前那句话,整军经武是朝廷大计,诸位将军都可畅所欲言。”
厅中诸将闻言,心头疑虑更去。
有的将领则是阴测测想着,看来贾王之争,已经尘埃落定了。
“贾将军刚直不阿,主持公道,我等心服口服。”一些将领开口说道。
李瓒见着众将附和一幕,面色微顿,心头也有几分惊讶。
暗道,眼前的京营将校果如贾子钰所言,已被彻底安抚住了。
索性不谈罗锐之事,开始与众将商讨京营整军事宜以及朝廷对九边防务的安排。
而贾珩这边儿,则出了议事厅,一边派人往神京城向天子报信,一边派人打探叛乱平定进度。
至午时时分,各方消息终于汇总至节帅大营。
首先是神京城西城门的战况。
罗锐所部在五城兵马司以及京营缇骑的联合围剿下,领兵千户崔进被杀,余下七百余将校士卒,或溃散四逃、或弃兵投降。
其次是耀武营方面,在果勇营大举围攻耀武营之时,扬威营参将庞师立率神枢骑卒及时相援,一同打进耀武营,罗锐所裹挟的叛军再也坚持不住,大败亏输。
而罗锐本人已领百余骑向三辅之地突围,为庞师立率领骑卒追杀,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至午时时分,这场叛乱除却罗锐外,基本尘埃落定,经初步统计,因罗锐之乱而死伤了近四千军卒。
贾珩收到消息之时,召集众将而设的宴席刚刚散去,着人送走了诸将,转身返回营房,见着兵部尚书李瓒,手中拿着宋源记述的整军议事纪要,翻阅着。
贾珩拱手道:“李大人,耀武营之乱已平息,唯原立威营参将罗锐领兵蹿逃,扬威营参将庞师立正带人追杀,耀武营现为果勇营接管、弹压。”
李瓒面色淡漠,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总算事罢了。”
贾珩这时,从宋源接过写好的奏报,近前,说道:“大人,变乱始末缘由,可连同军将对整军议事纪要,可呈报给圣上,还请大人与下官一同署名。”
说着,将书就好的奏报递给了李瓒。
其中内容,正是此次变乱的过程,包括贾珩对五城兵马司、锦衣府缇骑的调度,以及之后平乱、集将的各种举措,还有王子腾、李瓒先后入营的事迹,事无巨细,述载其上。
李瓒垂眸看着奏报,见着其上的过程,道:“此次能果断平定叛乱,没有酿成太大的乱子,还要多亏子钰洞察危机,雷霆处置。”
说着,提起毛笔,书就了自己名字,想了想,又在空白之处,补记了一段话。
贾珩开口道:“大人,京营经此一事,将校兵卒势必人心躁切,如后续再以激进手段整顿,只怕易添波折。”
李瓒面上现出思索,叹了一口气,道:“只怕事后,朝局也有一场风波,本官见奏报上说,西城竟有一位巡城御史因此殉难。”
王子腾御下不严,以致酿成兵变,文官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贾珩方才其实看到了奏报,当时,他就咯噔一下,不由感慨王子腾运气实在太差。
这下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贾珩也不再多说其他,着人将奏报着人送往神京城,然后静静等待宫里的旨意。
大明宫中
崇平帝正在与杨国昌等阁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就在这时,一个内监进入殿中,禀告道:“陛下,锦衣府刚刚传来消息,西城已被五城兵马司夺回,四城城门皆已落锁,由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府接管防务,京城已安。”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神京城由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府共同接管防务,那么乱子就不会波及到城中。
崇平帝闻言,心头同样一喜,急声问道:“耀武营呢?云麾将军和李阁老可有消息传来?”
那内监禀告道:“圣上,耀武营尚未有信息传来,云麾将军和李阁老也未派人传信。”
崇平帝闻言,脸上重又恢复担忧之色。
如是十一团营裹挟生乱,纵然不波及神京城中,也不是一件小事。
杨国昌沉吟片刻,说道:“圣上,李阁老既已前往京营安抚诸将,想来应不会酿成大的乱子。”
崇平帝叹了一口气,道:“就怕一营生乱,人心浮动,难以弹压。”
众人闻言,面色重又凝重起来。
不过因为四城城门,已被贾珩派五城兵马司以及锦衣府缇骑接管防务,最严重的后果已不存在。
韩癀道:“圣上,此事虽系由李勋与罗锐等将私怨造成,但臣恐会引起朝局轩然大波,于整军经武大计妨碍。”
崇平帝闻言,怔了下,道:“韩卿所虑不无道理,有些事情需要提早打算。”
却是思忖起善后事宜。
京营变乱,虽控制在一营,但也免不了一场朝局风波。
而就在群臣焦急等待中,时间也在迅速流逝,及至午时,崇平帝虽没有胃口用午饭,但午后也只得让内监准备了一些些茶点。
忽地,内监再次进殿来报,道:“陛下,贾云麾和李阁老,让人送来了奏报以及京营将校在整军之议的谈话纪要,一同进奏陛下御览。”
崇平帝脸色一喜,问道:“奏报现在何处?”
没多久,两个内卫班直,递送上来一摞文册,由戴权呈送给崇平帝。
崇平帝迫不及待阅览着,过了一会儿,面色稍松,转而又拿起一旁的会议纪要,凝神读着,面色变幻不定。
其上不仅详细记述了此次变乱的始末来由,更是细说了军将对王子腾以及部将的怨怼。
如奏章所言,自整军以来,王子腾手段激进,兵将多生怨怼,纵无今日,也有明日……
嗯这句话,则是兵部尚书李瓒补叙。
之后,还副署着兵部尚书李瓒之名。
崇平帝脸色凝重,迎着杨国昌、韩癀、赵翼三位阁臣的忧切目光,解释道:“贾子钰已平定变乱,除却耀武营外,其余团营并未出大乱子。”
在场几位阁臣,闻听此言,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崇平帝道:“戴权,让几位阁老看看。”
戴权应了一声,接过奏报,呈送给三位阁臣阅览。
几位阁臣传阅着,见着其上叙事经过,神色各异,久久无言。
从朴拙、简洁的文字中,贾珩敏锐发现立威营参将罗锐意图不轨,再到南城大营调兵遣将,执天子剑进入王子腾所在节帅大营,当机立断,料敌机先,将一场滔天变乱扼杀于无形之中。
崇平帝沉声道:“戴权,吩咐内卫,将宫门打开,再着人去传一等云麾将军贾珩、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入宫奏事。”
戴权躬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宫门打开,自是释放出变乱已定的信号,以安中外人心,而召见贾珩、王子腾等人,分明是细问京营变乱细情。
果然,随着宫城大门打开,京城原本惶惶不安的人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而随着五城兵马司以及锦衣缇骑渐渐降低了戒严的力度,兵变细节以及各种消息也渐渐被披露出来,如一阵旋风般在皇城附近的六部、寺监、都察院衙司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如果这时代有热搜榜的话,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画风:
“清君侧,杀王子腾!”
“罗锐”
“耀武营”
“京营加油”
“云麾将军贾珩仅用两个时辰挫败耀武营乱兵”
“都察院评京营哗变事件”
“巡城御史康志学遗孀已至西城门”
“内阁李阁老表示整军经武不容动摇”
“王子腾府上被乱兵冲击”
……
……
可以说整个神京城中,沸沸扬扬,几乎宛如一颗巨石投入河中,掀起波澜,各种关于哗变的细节在迅速发酵。
至于百姓,大抵也和后世哪里听到了枪声一样,议论得热火朝天。
大明宫中
已近下午申时,贾珩与王子腾进入宫门,此刻殿中早已亮起灯火,人影憧憧,崇平帝与一众阁臣,正在等候着。
迎着几道目光的注视,贾珩面色平静,昂首阔步,进入殿中,行礼道:“臣贾珩,见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子腾跪倒行礼,心头惶惧,深深顿首,拜道:“罪臣王子腾参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平帝静静看着下方的二人,面色幽幽,目光明晦不定,让人察觉不出喜怒,默然许久,缓缓道:“子钰免礼平身,外间局势如何?”
贾珩拱手说道:“圣上,除耀武营外,其他十团营一切平静,现由李阁老在京营坐镇,果勇营在耀武营弹压局势,而立威营参将罗锐蹿逃叛军,就在刚刚,臣得到军报,已被剿灭。”
崇平帝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王子腾,默然片刻,冷声道:“朕见奏报上,说是李勋将耀武营游击将军罗凯、潘庆等人冻毙,方引得罗锐怨恨造反,但清君侧之言,究竟何意?王卿,你可知缘故?”
王子腾此刻心头一凛,将头深深埋在地上,颤声说道:“圣上,臣自领皇命,整军经武以来,裁汰将校,清查空额,但所用非人,以李勋用事,不意此人贪鄙苛刻,趁机大肆敛财,将校士卒原有怨气,而如今擅施兵刑,更是激起兵变,臣有失察之责,惊扰圣安,臣罪该万死!”
说着,“砰砰”叩首不止,甚至砖头上沁出嫣红血迹。
崇平帝默然须臾,却是想起先前戴权所报,王子腾家中进了乱兵,王子腾之发妻、妾室、仆人为之屠戮一空,只有儿媳妇儿与其女,躲进地窖方逃一死,沉声道:“起来罢。”
“臣谢圣上隆恩。”王子腾身形一震,叩首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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