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坤宁宫
贾珩与宋皇后简单叙话而毕,这时,宫里内监进入殿中,禀告道:“皇后娘娘,齐王、楚王、魏王、梁王觐见。”
名义上以母后相称宋皇后的齐楚魏梁四王,因孝道伦常,自然要在这等皇后春秋华诞中拜贺着宋皇后。
须臾,四王进入殿中,快行几步,朝着宋皇后跪下行礼,齐声说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而屏风之后,几位王妃也都含笑以对,在各家勋戚诰命夫人的面前,尽显妯娌之间的天家温情。
“快起来吧。”宋皇后玉面含笑,打发着内监、女官去搀扶着四王,在一旁列好的绣墩上就坐。
四王此刻还敬献了一些礼物。
齐王落座之后,整理了下蟒袍,顺势以绿豆的小眼瞥向坐在一旁的贾珩,白皙、微胖的面庞上见着一丝异色。
贾珩同样瞥了一眼齐王,心头冷嗤,但面上不动声色。
楚王则是向贾珩笑着点头示意。
自子钰回京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子钰,等改天登门拜访一番才是。
魏王与梁王低声叙着话,两兄弟说笑之间,魏王陈然也多是将目光投向那蟒服少年,目光深处隐含热切。
宋皇后看向四王,笑着抚慰道:“难为你们几个在部衙处置部务,还能过来给母后庆贺生辰,母后很高兴。”
齐王看向那姿容艳丽的妖妇,忍着心底的恶心,因为是长子,率先开口说道:“母后,我等做儿臣,闻听母后千秋华诞,无不欣然,部衙事务倒不急于一时。”
楚王,魏梁两王也跟着说了几句吉利话。
贾珩瞥见三位宗藩,暗道,此刻的天家当真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其实年龄最大的齐王,也就比宋皇后小上五六岁?
嗯,但从气质上,宋皇后保养得当,看着也就是三十岁左右的丰熟美妇。
贾珩不敢多看。
但这一幕,却又是落在时刻将目光投向贾珩身上的咸宁公主眼中,蹙了蹙秀眉,清眸蒙上一层忧色。
相比旁人不会在意,在床帏之间试出贾珩潜藏心思的咸宁公主,心头难免有些着急。
咸宁公主清眸闪了闪,暗道,必须想个法子,转移着先生的心思。
宋皇后又问道:“楚王妃现在金陵,最近可有书信传来?胎儿可还好吧?”
因为楚王妃甄晴在金陵养胎,宋皇后自然要问上一句,以表关心。
楚王面带微笑道:“劳母后挂念,王妃她前个来了书信,说一切都好。”
宋皇后点了点头,说道:“江南也好,适合安胎、养胎,让她在哪儿生了孩子再回京不迟,赶明儿本宫给你父皇说说,你也去金陵多陪陪她。”
“多谢母后挂念。”楚王口中道谢说着。
贾珩在一旁听着两人提及磨盘,心底生出一股异样。
宋皇后说的对,他是应该去金陵多陪陪甄晴。
宋皇后看了魏王一眼,转而看向梁王陈炜,笑问道:“炜儿最近在刑部观政,如何了?”
相比方才问候楚王之时,笑意不达眼底,此刻的宋皇后问着梁王陈炜,眉眼弯弯如月牙儿,笑意浮上梨蕊酒窝。
“跟着赵阁老学了一些刑章政令,儿臣只觉获益匪浅。”梁王陈炜面带笑意,轻声说道。
宋皇后点了点头,说道:“好好学,赵阁老是饱学之士,你跟着好好学些为官、做人的道理,以后受用不尽。”
正在众人说话的空当,外间的内监高声说道:“陛下驾到。”
殿中的四王以及屏风之后的诰命夫人和妃嫔,都是心头一惊。
崇平帝进入厅堂,面上笑意温煦,显然今日心情不错,举步进入殿宇之中。
“见过父皇。”四位藩王以及贾珩都纷纷过来见礼。
宋皇后与端容贵妃也走将过来,迎着崇平帝,说道:“陛下。”
崇平帝点了点头,而后,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贾珩,神色缓和几分,微笑说道:“子钰也在。”
贾珩起身向着崇平帝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崇平帝道:“子钰免礼平身,今个儿是端午节,都自在一些是了,太液池那边儿不是准备了龙舟,可以赏着荷花,等会儿一同去看看。”
贾珩拱手道谢。
齐王、楚王、梁王等藩王看向正在叙话的崇平帝以及贾珩,心思各异。
咸宁公主挽过崇平帝的胳膊,声音娇俏说道:“父皇,儿臣想与先生,婵月妹妹一同去外间走走呢。”
崇平帝轻声道:“宫里是不如外间热闹。”
咸宁公主难得撒娇道:“父皇。”
端容贵妃凝了凝秀眉,下意识就想反对,但想了想,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道:“你和婵月这几天好好准备大婚的事儿,别太疯玩了。”
咸宁公主清眸含笑,柔声道:“母妃放心好了,我和婵月会注意的。”
会注意着,不会在婚前珠胎暗结的。
沈氏身旁的宋妍拉了一下自家母亲的手,显然也想随着咸宁公主、李婵月一同去玩耍。
沈氏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算是首肯。
这时,贾珩也没有多待,起身向着崇平帝告辞,其他四位藩王则是被崇平帝一一耳提面命。
为六宫之主庆贺生辰,本来就是女人的战场。
咸宁公主缓缓起得身来,与李婵月相送着贾珩一同出了坤宁宫。
朱墙高立的宫道之内,偶尔有石榴花探出几根树枝,在夏日下投下漆黑的影子。
贾珩与咸宁公主相伴而行,夏日上午已见炎热,不大一会儿,几人就汗湿小衣,脸颊汗津津的。
贾珩转身看向咸宁公主,轻声说道:“咸宁,咱们去哪儿?”
“去先生家玩罢,家里的人多半是等急了,今个儿是端午节呢。”咸宁公主眉眼弯弯如月牙儿,轻笑说道:“再说我许久没有见到堂姐了,也想去见见她。”
贾珩面色顿了顿,目中见着思忖。
暗道,咸宁这个玩,只怕还另有意味。
只是刚刚走到宫门,忽而自远处传来阵阵鼓声,密如雨点,带着一股急促和紧迫之意。
“这?”贾珩皱了皱眉,说道:“这是登闻鼓的声音?”
咸宁公主蹙了蹙秀眉,清绝、幽丽的脸蛋儿上浮起讶异之色,说道:“先生,这端午节的,什么人敲登闻鼓?”
“自当初登闻鼓被伐之后,御史严加看管,不让人接近,不想还有人伐登闻鼓。”贾珩道。
正如信访邮箱的投递口是朝下的,在经过当初贾珩伐登闻鼓,朝争迭起以后,就有人防备着。
贾珩思量片刻,心头微动。
许这就是潇潇的布置?
咸宁公主道:“先生,要不咱们去看看?”
贾珩道:“打发个人问问情况就是了,不用去凑这个热闹,要不,先去你寝宫歇会儿?”
李婵月道:“表姐,先找间宫殿宫殿歇歇吧,这会儿天也怪热的。”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然后拉过宋妍的小手,道:“走吧,妍儿表妹。”
宋妍这会儿正是好奇地看向登闻鼓响起的方向,闻言,连忙点头应着。
此刻,在宫门旁的登闻鼓旁,一个着蓝布长衫的年轻士子,放下手中的鼓槌,抬头看向远处的巍巍宫阙,年轻面容之上见着不愤之色。
周方几个宫中府卫和差役已然围拢过来。
这时,原是守着登闻鼓的监察御史郑永,疾言厉色道:“按着我大汉律令,伐登闻鼓要杖三十,方将状纸递至御前,年轻人,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拿下!”
说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差役近前,拿住了那士子,拖到一旁准备行刑。
“我有冤情回禀,我有状纸!”那蓝衣青年挨着板子,却伸出一只手,高声喊道。
此言一出,周围拿着刑杖的几个差役,面色皆是一变,看向御史郑永。
郑永沉声道:“去禀告圣上,继续行刑。”
示意着两个差役接过状纸,然后垂眸阅览起来,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状纸上赫然写着士子柴有杰,状告当朝内阁大学士赵默,礼部侍郎方焕、翰林学士柳政以及翰林院十八位同考官,泄露试题,据其自承,这举子就是提前写文的枪手。
先前并不知晓那是科考试题,为着一位同进士徐应捉刀代笔,最近听士子讨论,才知晓是科举试题,后来收了徐应两千两银子答谢。
“这是科举舞弊大案!”郑永阅览完状纸,心头剧震。
自陈汉立国以来,开科取士也有几十科,也有两起乡试层面的科举弊案,但牵涉到会试层面,还是头一次。
郑永板起脸,喝问道:“兹事体大,你状纸所载可保证属实?”
那蓝衣青年道:“这位大人,学生状纸字字具实,学生要见圣上。”
郑永面色凝重,看向一旁的小吏,两人都是面面相觑,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就在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之时,从宫门方向急匆匆跑来两个年轻的内监,向着监察御史郑永喝问道:“今日正是娘娘的千秋华诞,哪里来的人敲着登闻鼓?惊扰了娘娘耳根清净,你们可曾吃罪的起?”
郑永连忙迎将上去,面上陪笑道:“这位公公,一位士子敲了鼓,说要重大冤情陈情,下官等拦阻不及,这里递上一份状纸,说是今岁丙辰科会试,试题出现泄露,有着科举弊案。”
那白面、无须的年轻公公闻言,心头同样有些慌乱,说道:“会试泄题?会试已结束一个多月了,可是无知刁民胡乱攀诬?”
郑永道:“告状之人是江苏一位举人士子,自承早几天做过会试之题。”
内监眉头紧皱,低声道:“先让将人看管起来,将状纸拿来,咱家即刻呈送给宫里。”
郑永连忙将折叠好的状纸,递将过去,心头蒙上厚厚阴霾。
年轻内监也不多言,向着宫里一路小跑去了。
此刻,坤宁宫中的崇平帝也已经听到了外间传来的登闻鼓声音,眉头渐渐皱起。
宋皇后讶异道:“陛下,这是登闻鼓响了?”
好端端的,这怎么响起鼓声了?谁有冤要申?
而下方如坐针毡的齐王陈澄,目光阴了阴,分明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当初如果不是贾珩小儿伐登闻鼓,东城之事也不会爆出来,他也不会受父皇厌弃,更不会在以后行得险计。
戴权这时,从那年轻内监口中得知消息,迅速来到近前,说道:“陛下,有一个举子状告今科科举有舞弊之事滋生,状纸递送了过来。”
说着,递上状纸。
崇平帝面无表情拿过状纸,开始阅览着其上以馆阁体书就的文字,脸色变幻。
宋皇后关切问道:“陛下?”
崇平帝冷声道:“今科会试,疑有弊案!”
说着,迎着宋皇后的讶异目光,沉声道:“朕怎么说有些不对劲,不想竟真有弊案,分明是趁着朝廷关注边事,对科举上心不够,竟生出弄虚作假之念,国家抡才大典,岂容彼等私相授受?可恨!”
宋皇后柔声道:“陛下息怒。”
下首坐着的楚王、魏王等藩王,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崇平帝面色如冰凝结,沉声道:“戴权,召都察院左都御史许庐入宫觐见。”
这种科举弊案,一般都是都察院介入,方合典制,而不是事事交办锦衣府,况且事涉一位内阁阁臣,不好以锦衣府主导讯案。
戴权心头微凛,朝着崇平帝拱手应是。
贾珩这边儿与咸宁公主、清河郡主正要向宫门而去,打发了女官询问,不大一会儿,女官去而复返,道:“殿下,有人敲了登闻鼓,说是今科会试提前有着泄题,陛下正在派人查察呢。”
咸宁公主眸光微动,柔声道:“先生,今岁科考好像是出了弊案?”
贾珩道:“刚回京城,不想就碰到这种事儿。”
潇潇显然是找到了关键证人,借此给予浙党狠狠一击。
不管如何,哪怕内阁大学士赵默有没有涉案其中,科举弊案一发,至少落一个斥问出阁的结局,否则不足以平息士林舆论。
因为事情一旦传开,还未归乡的京中士子势必群情汹汹,舆论沸腾。
因为这是一次翻身的机会。
虽然机会渺茫,但万一朝廷重考呢?
正如贾珩所料,原本在京城羁留的失意举子,闻听此讯,或者说在有心之人的散播下,已是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议论着丙辰科科举试题泄露一事。
今日本来就是端午节,有一些失意的举人还喝了酒,经得三言两语煽动,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礼部衙门和贡院而去。
五城兵马司以及京兆府衙门的官差,自然察觉到即将刮起的风暴,纷纷向着上面禀告。
新任京兆尹饶以周,其人四十出头,原是广东按察使,平级调入京城以后,以执法严明为立身之本,打算吩咐着差役前往贡院,劝说士子。
此刻,贡院门口已经围拢了不少落第举子。
每年会试的举人三四千人,往往取其十分之一,此刻哪怕回去了不少举子,但仍有不少滞留在京,此刻围拢在贡院前,议论着今科试题。
“孟坚兄,我就说最终名次有些古怪,原来试题早已泄露出去,我们还蒙在鼓里。”一个士子愤愤说道。
一个面皮黝黑的士子,因为情绪激动,头上的青衿晃动着,附和道:“今科,南方人承揽了二甲三分之二,我就觉得大有名堂,这题目想来就是南方人邪路的。”
“主考官赵阁老,原是江南巡抚,当然对南方举子有所偏袒!”
“副考官方焕听说也是江南人氏。”
“怪不得,这是要庙堂衮衮诸公都是他们南方人吗?”一个年轻举子愤愤说道。
一时间,群情汹汹。
或者说,能够读起书的举人原本就是中小地主,如今又成了官员预备役,士林舆论大噪之后,更是不惧官府。
几个北方士子纷纷说道。
饶以周听着正在喧闹的士子,心头蒙起一层厚厚的阴霾,张开双臂,说道:“诸位,不要冲动,朝廷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饶大人,现在登闻鼓都响了,显然泄题一事已确凿无疑,我们不说其他的,必须重考!”
“重考!”
随着人群的呼喊,一些落第举人开始纷纷叫嚷道。
饶以周只觉心头一紧,对着一旁的通判洪明山道:“派人禀告上头。”
那洪明山脸色也有些惶惧,闻言,应了一声,快速拨开人群。
上头就是阁部乃至宫里。
“大人,户部那边儿的士子与差役打起来了。”一个捕头模样的差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面上带着惶急之色。
而此刻,这句话自也为围拢贡院的举子听到,一时间更是群情激愤。
“走,去礼部。”
“去礼部!”
礼部衙门——
礼部尚书韩癀在内阁,并不在部衙,而左侍郎方焕则在家中欢度端午。
故而,礼部衙门只有礼部侍郎周廷机坐衙视事,正在衙堂中拿着一本书看着,忽而闻听小吏禀告外间士子熙熙攘攘,围拢了街道,面色倒也镇定,道:“士子闹什么事儿,不得让他们接近部衙,另外,派人禀告阁老。”
“大人要不去见见士子?”那小吏道。
“见什么,这时候谁去见都惹上一团骚。”周廷机皱眉说道。
随着时间过去,礼部衙门前的官差已经与士子冲突了起来,双方由推搡开始肢体冲突。
而随着贡院前来的举人加入,礼部衙门的官差只能唤来了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紧紧守卫着户部衙门。
就这般,一直对峙到半晌午。
大明宫,内书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似乎正在酝酿着一股暴风雨。
左都御史许庐,在军机处值守的兵部侍郎施杰,内阁首辅韩癀,内阁阁臣赵默都手持笏板,静默而立。
一个内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殿中,说道:“陛下,举子围攻了贡院,后来礼部出现冲突,举子又去了礼部部衙,不少人受伤。”
崇平帝脸色阴沉,目光逡巡过手持笏板而立的众臣,说道:“赵卿,这次科考泄题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赵默拱手道:“圣上,从命题、印卷、存档、批阅,每一环都在都察院以及礼部共督之中,直到考前一天,经义题目才最终商榷,微臣诚不知何处竟能泄题。”
“你为主考?竟不知如何泄题?”崇平帝目光幽沉几许,问道。
赵默心头一凛,虽然知道应该先承己过,再行分说,但他心头并不认为今科会试有所泄题,因为最终的题目是他亲口而定,然后再转交给方焕、柳政等人。
其实,如果真的有弊案,肯定要对赵默的清誉有所影响,这显然是爱惜羽毛的赵阁老万万不能容忍的。
韩癀面色一肃,道:“圣上息怒,科举关乎国家选材,既存疑弊,可着有司派员查察,明晰真相,以正视听。”
赵默拱手说道:“圣上,科举弊案不能仅凭一面之词,许是有举子落第,心头不服,故意造谣生事,也未可知。”
韩癀眉头皱了皱,暗叹一声,伯简还是太过刚直了,一旦坐实科举弊案,难免受得牵连。
崇平帝道:“许卿,那位士子询问的如何?”
许庐道:“已经在都察院的大牢里,微臣以为,除却查清向其购买文卷的中人外,如果想要查明此节,只要让那士子对做出的题目重新抄写一遍文章,与进士徐应的文章比对,也可确认一二。”
因为会试的文章不像殿试有可能公布试卷,会试试卷批阅之后,一概封档。
崇平帝面无表情,声音冷冽:“依卿所言,即刻讯问、比对,来人,召礼部侍郎方焕,翰林院掌院学士柳政并翰林院十八房翰林,召至内书房问话。”
戴权闻言,拱手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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