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
腊月时节,雪落天下,湖光山色之间,堤岸雪莹簇簇,寒梅琼枝,冷香远浮。
贾珩与陈潇、咸宁公主、李婵月沿着河堤,眺望着,寒风吹动着少女披着的狐裘大氅绒毛轻轻飞扬。
咸宁公主轻声说道:“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天下太平,陪先生寄情山水?”
贾珩道:“等以后诸事皆定,那时候就去四下走走。”
陈潇看了一眼两人,等天下太平,纵然那人生出几许恻隐之心,对他留得一命,也不会让他四处走动。
李婵月声音惊喜说道:“先生,你看那树梅花,开的多艳。”
此刻,湖畔山石之间,红梅怒放,雪花薄覆,一树红梅在寒风中尽态极妍。
咸宁公主笑道:“婵月少见多怪,这梅花又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庭院中不是没有。”
李婵月娇俏道:“表姐,山野之红梅,自与庭院红梅不同,前者灵蕴暗藏,枝叶繁茂,后者多得修建。”
陈潇看了一眼贾珩,幽幽道:“家养的修剪的端庄秀气,不如野外的妖娆艳丽,是吧,卫国公?”
咸宁公主,李婵月:“……”
贾珩面色有些不自然,说道:“你问我,我哪知道?”
陈潇乜了贾珩一眼,抿了抿粉唇,她都没好说,别人家养的红梅,花香更为动人。
咸宁公主转眸看向正在说着悄悄话的两人,轻声说道:“这画入景,也可为一副画卷了。”
“冬日之景,比不得春日之景,只是出来透透气。”贾珩道。
说着,转眸四顾,正见着马车挑帘之间,那雍容丰艳的丽人,凝睇而望,眸光盈盈如水投映而来。
宋皇后与那少年四目相对,心神忽而生出一股慌乱,目光稍稍躲开。
贾珩也没有多看宋皇后,随着李婵月行至红梅树近前,看向那枝叶扶疏之间,随风摇曳的红梅,轻轻折了一枝,不由响起甜妞儿那天屋内花瓶中斜别的一枝红梅。
咸宁公主笑了笑,道:“比之先生宁国府内会芳园后的红梅如何?”
贾珩道:“各得一方千秋。”
众人说话间,浩浩荡荡行至集禅寺,等阁楼赏玩雪景,而后又前往寒山寺,降了一炷香。
直到午后时分,这才护送着宋皇后的车队返回府宅。
而贾珩与陈潇并未回家,及至傍晚时分,贾珩与陈潇前往苏州府西南之侧的一座酒楼,楼高三层,酒招子在寒风中轻轻摇晃,雪粉不时洒落。
此刻,二楼,一座包厢之中,四方放置炭火盆,内里暖意融融。
顾若清一袭青色衣裙,坐在临窗位置,眺望着雪花覆盖之中的姑苏城,彼时,已是暮色降临,鳞次栉比的房舍之中,万家灯火,橘黄温馨。
而丽人烟云疏浅的眉眼似笼着无尽惆怅。
唯有这一刻,漂泊江湖的孤独之感,才会席卷心头。
就在丽人心神飘荡之时,不大一会儿,外间传来脚步声,贾珩与陈潇进入包厢之内,此刻,顾若清凝眸看向两人,柔声说道:“师妹,你来了。”
陈潇点了点头,道:“师姐。”
然后在茶桌对面落座。
贾珩也落座下来,看向那眉眼英侠之气笼罩的顾若清,道:“顾姑娘,许久不见了。”
顾若清打量了一眼那少年,声音清冷犹如冰雪融化,说道:“卫国公,的确是许久不见。”
贾珩提起茶壶,给一旁的陈潇斟了一杯茶,说道:“顾姑娘先前与拙荆说,有了那陈渊的下落,还未请教顾姑娘陈渊现在何处?”
陈潇:“……”
拙荆?好吧,这样也没有说错,只是当着师姐的面这般称呼,总有些怪怪的。
顾若清柳眉之下的明眸瞥了一眼陈潇,而后,重又看向贾珩,说道:“他应该是去了辽东。”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去辽东,寻了女真人?他与女真人还有勾结?”
赵王生前也是隆治兵败以后的擎天之臣,帮助大汉遏制了女真的崛起,按说不该与女真有所勾连。
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陈潇。
潇潇之前没有和他说这些。
顾若清轻声说道:“辽东方面尚有不少汉将,如铁岭卫都指挥使李元福,当年就是赵王的部属,投降了女真人,女真高层中的汉官与赵王私谊甚笃,有书信往来。”
正如不同国度的同一阶级之间,比不同国度的不同阶级之间,在消息流动上要快,同样,女真国内的汉官当初也与赵王有书信往来。
贾珩沉吟说道:“如是想要向女真借兵,那就打错了主意,女真已无力南顾。”
顾若清道:“不一定,自水战之后,朝鲜水师被连番重创,已经无力南下,但关外之地的女真人精锐未失,一旦整合而毕,仍有南侵之力。”
贾珩闻言,端起手中的茶盅,剑眉之下,清眸深邃如星辰,说道:“一年半载,这仗打不起来。”
顾若清道:“不一定,如果天时合适,也未必不会猝然发兵。”
贾珩闻言,放下茶盅,目光紧紧盯着那少女,问道:“顾姑娘可有什么消息?”
“我也没有。”顾若清轻声说着,清丽玉颜上神色莫名,问道:“南菱在你那儿,可还好?”
贾珩轻声道:“她眼下在金陵,和家里的姊妹在一起,我平常不缺人侍奉,她现在跟着潇潇。”
顾若清点了点头,说道:“南菱身世凄苦,心地良善,你能好好待他。”
贾珩一时无语。
陈潇问道:“师姐,陈渊最近还在做什么?”
顾若清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也不知。”
贾珩剑眉之下的锐利目光审视着丽人,问道:“那你知道什么?”
顾若清:“……”
大抵是一种普信男、情商低、真虾头的感觉。
陈潇拉一下贾珩的胳膊,玉容上现出几许不自然。
贾珩看向眉眼之间浮起愠怒之色的少女,轻声说道:“如果没有什么事儿,我和潇潇就先回去了。”
顾若清低声说道:“恕不远送。”
陈潇道:“师姐还没说那些黑衣人还会不会刺杀宗室?”
顾若清玉容冰冷如霜,眸光锐利几分,瞥了那少年一眼,说道:“我这些不知道。”
贾珩轻声说道:“顾姑娘如是知道一些线索,还请如实而言,此事事关重大。”
顾若清挑了挑眉,问道:“卫国公这是在拿出审讯犯人的架势?”
贾珩沉声道:“事涉天家安危,顾姑娘说呢?纵是我让人缉捕于你,打入诏狱,也在情理之中。”
“还真是朝廷鹰犬,天子爪牙。”顾若清冷声道。
陈潇瞪了贾珩一眼,说道:“师姐,他是给你开玩笑的,莫要往心底去才是。”
顾若清默然片刻,说道:“我和这位卫国公单独聊聊。”
陈潇抿了抿粉唇,看向一旁的贾珩,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贾珩看向陈潇,点头道:“去罢。”
待陈潇出了厢房,顾若清盯着那少年片刻,说道:“先前行刺一事,我已经告诉了师妹,你那边儿仍是差点儿容其刺杀成功。”
而且全无感激之心。
贾珩道:“先前是有防备的,但女真人兴水师跨海而来,中间护卫力量分散,然后耽搁了,幸在有惊无险。”
顾若清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说道:“那就是哪怕告诉你,你也防不住。”
贾珩道:“也不能这般说,先前之事还要多谢顾姑娘。”
顾若清听闻那少年道谢,掌中茶盅中的茶水轻轻荡漾了圈涟漪,冷睨了一眼贾珩,低声道:“卫国公还是免了,省的又是抓入囚牢,又是拷打讯问。”
贾珩笑了笑,说道:“顾姑娘似乎对在下很有成见?”
顾若清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冷哼一声,说道:“卫国公眉如藏锋,目似鹰狼,主忘恩负义之相。”
贾珩目光闪了闪,问道:“顾姑娘还会看相?那顾姑娘可曾给自己看过面相?”
顾若清凝了凝秀眉,明眸平静地盯着那少年,说道:“我的面相如何?”
贾珩清声说道:“顾姑娘眉高眼长,地阁尖锐,可见性情桀骜,目高于顶,只怕一生江湖漂泊,红颜薄命,难以求得称心如意之姻缘。”
张爱玲其实就有些这种面相,那张穿旗袍的经典图片就差不多如此。
顾若清:“……”
顾若清闻言,清冽眸光之中隐隐泛起一丝羞恼,眼神幽深几许,清斥道:“胡言乱语。”
她给自己观过相,也是……
贾珩轻笑了下,说道:“是不是胡言乱语,顾姑娘心头有数。”
贾珩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姑娘现在可以说,陈渊究竟想要刺杀何人了吧?”
顾若清也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粉唇微启,低声道:“太上皇。”
贾珩闻言,心头不由一惊,拧了拧秀眉,清声说道:“太上皇早已油尽灯枯,何至于此?”
他还以为是刺杀当今圣上,不想却是刺杀上皇,如今虽然双日横空,但实际天子已经掌握朝堂大部分权柄,太上皇已经退至幕后。
顾若清看向那少年,轻声道:“这我就不知道缘故了。”
贾珩心思电转,隐隐猜测出一些原委,而后看向顾若清,拱手说道:“多谢顾姑娘告知。”
这是一个关键的情报,如果太上皇遇刺,或许陈渊等人再造谣天子从中加害,将过去二十年的事儿翻出来,质疑天子继位的合法性。
顾若清深深看向那少年,幽声说道:“此地离神京千里迢迢,你赶不上的,他们在这半年,向宫中渗透的人比较多,你纵然赶上,你也不知他们如何下手。”
贾珩皱了皱眉,目光寒芒闪烁,道:“他们既然如此胆大妄为,为何不直接行刺当今圣上?”
自己说着,心头就已明了缘故。
一来是天子的保卫力量远超上皇,二来刺杀崇平帝以后,反而无法实现政治阴谋,因为前赵王一党根本无法顺利接掌大权。
不说其他,他顷刻之间,就能拥立楚王或者魏王即位,护送宋皇后入京,京营保驾护航。
换句话说,想要打击天子,首先就是要将他和天子之间分割开来。
“我并非当事之人,并不清楚其内缘故。”顾若清低声说道:“不过,你若是现在想要制止,也赶不过去了。”
此事,背后还有师父从中谋划,根本就抵挡不住。
贾珩眉头紧皱,低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太上皇年逾古稀,纵然驾崩也是喜丧,问题在于如果正常驾崩还好,但这是被下毒暗害,难免不会有人借此谣传生事。
那时候,他或许真的要辞去锦衣都督的差事,避一避风头了。
但太上皇那边儿属于锦衣府上五千户所和内卫的保护范畴,他只掌控锦衣府对外搜集情报的职权,根本不曾插手保护皇室成员的重任。
再加上,他全年都在领兵打仗,对此根本分身乏术。
可那些文官根本不会管这些,正愁没有攻讦的点,这下子将黑锅往他头上扣。
这就是一招离间之计,从先前的行刺皇后,以及从现在的“请上皇赴死”,本身就是制造大的刺杀事件,针对他的锦衣都督之位,剪除天子的羽翼。
等到明年兵事休止,下一步就是制造事端,解除兵权?
战事结束之后,仍是多事之秋。
或者说,外战稍去以后,内忧浮起,各路野心家开始蠢蠢欲动。
顾若清抬眸看向那面色幽沉,目光变幻不停的少年,心底也有些佩服其人,只是声音微冷,说道:“看来是想明白了?”
贾珩道:“多谢顾姑娘告知其中细情。”
顾若清冷笑一声,讥诮说道:“我还当卫国公要将我抓进诏狱,细细拷问一番呢。”
贾珩看向不服输的丽人,道:“只是与姑娘说笑而已,姑娘不必耿耿于怀。”
顾若清轻轻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并无多说其他,但已是端茶送客。
贾珩也不多留,起身告辞离去。
顾若清看向那人背影,心头忽而生出一股烦躁。
红颜薄命,难以求得称心如意之姻缘?
她偏偏不信!
另一边儿,贾珩与顾若清叙话而毕,随着陈潇一同乘着冬夜皓月,一同返回府中。
陈潇在厢房之中落座下来,那张清丽如雪的玉容之上,萦带出思索之色,说道:“师姐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贾珩握住少女的纤纤柔荑,轻声道:“你没偷听?”
陈潇蹙了蹙眉,羞恼道:“我偷听做什么?”
贾珩将事情经过叙说了一番,道:“现在以信鸽和快马向神京急递,传送消息,能提前防备他们行动不能?”
陈潇摇了摇头,玉容凝重如霜,低声说道:“这么远的距离,只怕是来不及了,这应该是与皇后遇刺同时谋划的事件,皇后与宫中上皇前后脚暴毙,既能攻讦于你,对那位也是沉重打击。”
只怕此事也得了师父的默许,否则,陈渊根本将黑手伸不到宫中,宫里早就在雍王即位以后,对宫中内侍省的老人进行过清洗,除了一些极隐蔽的人外,因为太上皇念旧,免遭清洗。
贾珩皱了皱眉,看向眸光现出思索之色的少女,问道:“潇潇,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陈潇摇了摇头,说道:“陈渊对宫中那位连同亲属愤恨至极,先前就曾刺杀过楚王,而后又是皇后,如今又是上皇,可以说这是一策连环计,后续他们还会有动作。”
当初陈渊就曾想让她启用宫中的人手,刺杀那位。
贾珩拉过陈潇的素手,拧眉说道:“那现在难道就不闻不问?”
这个陈渊还真是兴风作浪不停。
陈潇幽声说道:“飞鸽传书示警,另外就是提示急递,于此,别无他法,你总不能对这边儿不管不顾,现在插翅飞到神京,不管如何,宫中那位怪罪不到你的头上。”
贾珩默然片刻,无奈道:“那就先这样吧。”
此事,天子心头有数,并非是他的过失,因为哪怕是楚王遇刺,天子也没有让他调查隆治一朝的秘辛。
后来一直打仗,几乎辗转南北,更没有时间和精力调查陈渊。
当然朝中文臣显然不这么看,这是攻讦他的机会。
……
……
翌日,清晨时分,金红大日在东方升起,柔和晨曦照耀在前院的屋舍上,檐瓦之上宛如覆盖一层光芒。
贾珩与咸宁公主、李婵月来到后宅,向宋皇后请安。
宋皇后此刻刚刚用罢早饭,正拉着宋妍的手叙话,看向三人,轻笑说道:“今个儿准备去哪玩儿?”
咸宁公主笑道:“母后,这两天天太冷了,就在屋里待着好了,母后的伤好许多了吧?”
宋皇后语笑嫣然说道:“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郎中说,今天的药用过,明天就不吃了。”
说着,丽人瞥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蟒服少年,柔声问道:“子钰,南边儿的战事结束了吗?这么冷的天,也该班师了吧。”
贾珩道:“台湾那边儿温度没有这般低,目前北静王还有粤海水师还在追击海寇。”
这两天的军情奏报一直没有停过。
宋皇后想了想,柔声说道:“子钰,快过年了,想来不少将校也思乡思亲,时机合适的时候,也可罢兵了。”
“娘娘说的是,江南水师昨个儿已经从杭州府以及舟山撤回金陵,与家人团聚。”贾珩道。
这几天,舟山方面的军报递送过来,江南水师正在返回金陵崇明沙卫港,准备过年。
就在这时,一个嬷嬷跌跌撞撞闯入厅堂,快行几步,禀告说道:“娘娘,杭州府过来报丧的人说,宋老太公驾鹤西去了。”
宋老太公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在杭州府城安然无恙的第二天晚上,寒潮降临,天气转冷三分,宋老太公溘然长逝,宋家人第二天叫起时,发现宋老太公已经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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