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宫苑
坤宁宫
正值盛夏时节,暑气高涨,殿中已经摆放了一个个冰块儿,正在铜盆当中,随着热气渐渐溶化成水,微风徐来,殿中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凉爽之意。
崇平帝一袭明黄色龙袍,歪靠在暖阁之畔的一方软榻上,此刻,正值盛夏午后,日光从栅栏之中透射而下,泻落在这位中年帝王身上,身形瘦削。
崇平帝手里拿着一册三国话本,凝神阅览着,看着其上文字,两道恍若树枝的瘦松眉下,目光闪了闪,似是涌动着一丝思量之色。
汉家天下到了曹氏的手中?
曹氏篡汉自后汉黄巾之乱以后,就已经中原失鹿,倒也不足为奇。
那子钰也是起家于中原民乱……
可以说,这是帝王在身形老迈之后的必然反应,即开始猜疑、刻薄。
尤其是随着辽东的平定趋势愈发明显,这位天子也开始为大汉的江山社稷“未雨绸缪”起来。
“陛下,喝药了。”就在这时,宋皇后一袭淡蓝色宫裳长裙,云髻巍峨,而那张香肌玉肤的脸蛋儿上现出嫣然明媚的笑意,端着一个青花瓷的茶盅,修眉之下,柔润莹莹的美眸中见着无尽的疼惜。
“梓潼。”崇平帝轻轻唤着,将手里的三国话本放下,再次感慨道:“子钰这本三国话本真是写进了天下分合,王朝兴衰之事。”
曹魏代汉,司马氏代曹魏,那他们陈汉又会被谁取代?
难道正如京中最近的童谣所言:“炎黄后,三代王,夏禹始,家天下,辽东平,盛世兴,卫国主……”
这其实也是陈渊暗中搞出的伎俩,即制造谣言,离间君臣。
历来谶纬之说,向为皇室所忌,可以说陈渊身为皇室子弟,一下子就戳中了皇室的要害,尤其是在这样敏感的时候。
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讳莫如深。
而崇平帝自然通过锦衣府卫和内卫的密谍系统,得知了这所谓谣言,心底深处原本就有的一丝狐疑迅速扩大。
宋皇后轻轻笑了笑,拿着手里的汤匙,给崇平帝搅动着茶盅的稀粥,散发着腾腾热气,温柔婉丽的眉眼间萦着欢喜之意,随口问道:“陛下,这东汉分三国,不是史书上的吗?”
崇平帝面色愣怔了下,喃喃道:“是啊,史书所载。”
青史之上的教训,不可不察,纵然子钰忠心耿耿,但子钰的儿子、孙子……
尤其是晋阳也为他生了孩子,天然就有皇室血脉……
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宋皇后端过一杯茶盅,那张秀丽明艳的脸颊羞红如霞,彤彤如火,柔声道:“陛下,这是红枣糯米粥,陛下用一些吧,也能补益补益血气。”
崇平帝点了点头,凝眸看向那丽人,道:“有劳梓潼了。”
宋皇后笑道:“陛下这话说的,臣妾为陛下亲自下厨,不是应该的吗?”
就在两人叙话之时,忽而外间传来戴权的脚步声,旋即,绕过一架屏风,道:“陛下,卫国公的军报和奏疏。”
崇平帝骤闻此言,心头一动,瘦弱、黢黑的面容上涌起喜色,急声问道:“戴权,将军报递送过来。”
戴权快行几步,一边儿将手里的军报递送过去,道:“陛下,听那信使说,卫国公攻破了锦州城,阵斩阿济格。”
崇平帝凹陷的脸颊顿时涌起潮红之意,待从戴权手里接过军报,这位中年帝王迫不及待地阅览起来。
其上,行军主簿已经详细记载了锦州陷落的过程。
从水攻淹城,再到炮轰取城,整个过程虽然也有一些波折,但在贾珩的率领下,皆是有惊无险。
崇平帝心绪激荡,喃喃道:“锦州城一破,子钰就要兵进盛京城了。”
如果再加上水溶的那一路兵马,围攻着锦州城,那么意味着辽东城已经在大汉军兵的团团围攻当中,城破只是旦夕之间。
平灭辽东之期,已然不远了。
那是他苦苦等待许久的一天。
宋皇后闻言,那张雪颜玉肤的白腻脸蛋儿上,似是笼着一股嫣然明媚的笑意,柔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戴权白净面皮上见着繁盛笑意,说道:“陛下,这里还有一封卫国公的奏疏,呈递给陛下。”
贾珩在递送军报之后,又书写了一份《平治辽东疏》,递送至过来。
戴权说话间,躬身之时,将手里的奏疏递送过去。
崇平帝点了点头,说道:“拿过来,让朕看看。”
这就是贾子钰,永远以国事为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身具管乐之才,不过正因如此,才让他心头不安。
诸子才智平平,没有一个能够比得过这个女婿。
等他百年之后,真的能够压得住子钰吗?
宋皇后撇了撇嘴,放下手中的茶盅,暗道,那小狐狸是不是故意的,每次都是在陛下喝粥的时候,就递送过来军报。
崇平帝接过奏疏,阅览而罢。
其上,崇平帝大抵提出了几条策略,即移民实边,垦荒种田,同时朝廷也可以内务府和兵部的名义屯田。
此外就是挖掘储备在地下的矿产资源,另外在临海之地设立港口,以海运走登莱,联络朝鲜、倭国。
因为贾珩来自后世,知道关东之地有不少矿藏储备,可谓肥沃的黑土地。
崇平帝阅览完手里的那本奏疏,赞叹道:“子钰之策,未雨绸缪,面面俱到,可谋百年治世太平之局。”
宋皇后笑了笑,打趣道:“陛下可别再夸他了,咸宁前个儿还说,自己生个孩子,天天给守寡一样呢。”
她又何尝不是?
那小狐狸回京以后,拢共也没有寻她几次。
崇平帝闻言,皱了皱眉头,目光深深,斥责道:“这等不吉之言,也是能够说的?尤其子钰正领兵在前线作战,岂能做此不祥之言?”
这辽东之战还没有出结果呢,这前线还离不得子钰的坐镇调度。
宋皇后如黛秀眉之下,晶然莹莹的美眸,似是莹润如水,泛着柔波潋滟,纤声说道:“陛下,臣妾回头儿说说咸宁,咸宁也是念叨着子钰。”
崇平帝这会儿,倒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过激,叹了一口气,道:“咸宁这几年是与子钰聚少离多,子钰这次回来,多陪陪咸宁娘俩儿个。”
宋皇后婉丽玉颜上笑意涌起,眸中沁润柔光潋滟,柔声道:“陛下说的是,这次战事结束以后,天下就太平了,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就在眼前,陛下当为三代以来,有数之明君。”
崇平帝闻言,面色潮红,摆了摆手,道:“过了,过了。”
三代以来,可以说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崇平帝都不好意思坦然受之。
崇平帝想了想,低声说道:“戴权,召集内阁军机至含元殿偏殿,朕要议军机大事。”
宋皇后闻听此言,连忙说道:“陛下身子骨儿才刚刚好一些,不多多歇一会儿?”
崇平帝摆了摆手,说道:“朕没事儿,就是将这个好消息给诸位内阁阁臣说说,商量一下,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
此外,还有京中的流言,也当让戴权处置一下,否则,这样传扬下去,再影响了前线战事,就不大好了。
宋皇后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说道:“那臣妾送陛下过去。”
崇平帝在戴权的搀扶下,出了坤宁宫,快步来到廊檐之下。
戴权道:“陛下。”
崇平帝那黢黑的面容上,阴沉之色涌动,冷声说道:“最近京中的流言整治一下,凡是有胡言乱语之人,一律拿捕至狱,秘密处死!”
戴权心头一凛,压低声音说道:“是,陛下。”
崇平帝面色微顿,说着,在戴权的搀扶下,前往含元殿。
含元殿,内书房――
此刻,内阁几位阁臣以及几位军机大臣,在书房中恭候着。
如内阁首辅李瓒,次辅高仲平,阁臣齐昆、吕绛,此外还有负责海关的阁臣林如海以及军机处的兵部侍郎施杰等人。
前不久,林如海前往山东威宁卫,考察山东巡抚提议的在沿海之地增设海关筹备事宜,刚刚返回。
吕绛问道:“高阁老,圣上召见我等过来,所为何事?”
高仲平面上现出思索之色,猜测说道:“以如今之情,应是前线战事出了新的情况。”
其实,对于贾珩奏报军情屡屡不经内阁与军机处,多行秘匣,高仲平还是颇有微词的。
李瓒手捻颌下三绺黑色胡须,两道瘦松眉之下,目光清湛锐利,接过话头儿,说道:“能让陛下如此郑重,许是锦州城破了吧。”
高仲平道:“不无可能。”
就在殿中群臣浮想联翩之时,倏然,外间传来内监的声音:“陛下驾到。”
正在叙话的几位朝堂重臣,面色一肃,整容敛色。
不大一会儿,就见崇平帝从外间而来,其人一袭明黄色龙袍,身形挺拔如苍松,而原本凹陷、瘦削的面颊有着一股不正常的酡红,落在几位阁臣的眼中,心头明了。
看天子面带喜色,大抵是好消息。
只是,李瓒转而又有几许担忧。
圣上的龙体是愈发……不好了,而如今大汉国本未立,只怕是取祸之道。
但这个时候,却没有人敢劝崇平帝立储,因为明眼人都看出来,大概是要等辽东平定,魏楚两藩的最后考核结果出来。
崇平帝说话之间,落座在一张漆木条案以后,刚刚落座下来。
内书房中几位大臣,纷纷行以大礼,开口齐声说道:“微臣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平帝心情不错,声音都轻快许多,说道:“诸卿都平身吧。”
几位阁臣闻言,道了一声谢,然后起得身来。
崇平帝面容肃然无比,瘦松眉之下,目光炯炯有神,道:“贾子钰刚刚在前线传来军报,锦州城已为我汉军攻破,此战贾子钰阵斩阿济格,通过盛京的大门,从此打开了。”
此言一出,一众军机虽然早有所料,但闻听此言,面上仍是不可避免现出一抹喜色。
锦州城一破,盛京的确是就在眼前。
而盛京一灭,那辽东自此收复,太平盛世即将到来。
在阁臣朝班之列,林如海那张儒雅、白净的面容上,同样萦起欣喜之色色。
崇平帝面色沉静,道:“戴权,将卫国公递送而来的军报和奏疏,交给诸位卿家过目。”
戴权轻轻应了一声是,然后将一封军报和奏疏递送给一个个大臣。
李瓒拿过军报,阅览而毕,然后,伸手将军报递给一旁的高仲平,自己则是拿起奏疏,迅速翻阅起来。
随着时间过去,心头又是发出类似崇平帝的感慨。
过了一会儿,待众臣传阅而毕。
崇平帝朗声道:“诸位爱卿,现在我大军正在盛京与敌对峙,粮秣、军械都要准备一应齐全了。”
李瓒整容敛色,拱手道:“圣上,女真之伪朝都城,城高坚固,想要攻打,非一日之功,如今已是八月下旬,等到两月之后,进入冬月,辽东天气转冷,大雪封路,我粮秣、军械以车马转运,多有不便。”
高仲平此刻也将奏疏收起,开口道:“需要提前准备,并且以重兵护送,囤积在宁远、锦州,最好是锦州。”
这就是“知兵内阁”的好处,甚至能够查漏补缺。
崇平帝问道:“李卿、高卿的意思是?”
“再从大同、宣府调集兵马,护送粮秣北上至宁远、锦州,如果战事一旦迁延日久,久而不克,鞑寇派出铁骑袭扰,我前线大军有断粮之忧。”李瓒开口说道。
高仲平点了点头,道:“李阁老说得是。”
崇平帝点了点头,朗声说道:“既是如此,兵部方面即刻给身在大同、宣府的守将行文,着其派遣铁骑,护送从京中运输的粮秣和军需。”
李瓒和高仲平齐声称是。
崇平帝目光逡巡下方的一众阁臣,说道:“子钰的这封平治辽东的奏疏,诸卿也看到了,如何计议?”
李瓒面色一肃,拱手道:“圣上,卫国公之言可行,诚如卫国公奏疏所言,如平而不治,则不出三五十年,辽东之地仍有虏寇迭兴,滋患边疆,遂为后世大汉子民之患,然如何而治?还是当以自给自足,供赋税于中枢,唯有此,后世之君臣,不生弃辽之念。”
可以说,贾珩永远分析的很到位,一个字,就是钱。
有的时候,秃头咪蒙说的还是比较对的,因为从经济问题出发,往往都能找到根源。
如果辽东不是后世朝廷的治理负担,而是如东南三省一样,成为一个财源聚集之地,那后世之君都不会放弃。
崇平帝沉吟片刻,目光锐利,说道:“既是如此,等辽东平定以后,可依卫国公之言施策,诸卿闲暇之时,也当计议一番,来日如何设官立制,治理辽东。”
其实,这就有些提前开香槟的味道。
众臣都是守持中庸之道的道德君子,在这一刻,倒也不好扫了这位中年帝王的兴致。
而林如海在下方刚刚将奏疏反复看完,递给一旁的戴权,心头却涌起一股凝重。
子钰上马管军,下马安民,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如今又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只怕将来想要得善终,不大容易。
尤其是最近京里的一些流言,更是让人心惊。
这分明是有人在暗中离间君臣。
幸在圣上知晓君臣相和的道理,但辽东一平,情况如何,却又不得而知,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是。
崇平帝转而又道:“再过一个月,开征秋粮,户部方面当用心操持此事,大军远征西北,粮秣消耗不少,户部方面还当多做准备。”
可以说也就是如今的大汉财大气粗,前后几场战事消耗了不少粮秣,仍然能够支撑的住。
户部尚书齐昆拱手道:“圣上,微臣遵旨。”
崇平帝这会儿显然有些乏了,摆了摆手,道:“今日就这般吧,都下去吧。”
一众阁臣军机闻言,拱了拱手,然后徐徐告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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