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宫苑,棠梨宫
几案上的一根蜡烛正在无声燃着,窗外刺骨凛冽的寒风吹拂着檐瓦,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啸。
贾珩相拥着咸宁公主的丰腴娇躯,道:“咸宁,这几天好好养胎,别的都不要想。”
咸宁公主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换个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螓首依偎在那少年怀里,说道:“先生,以后还要多想想我和孩子,不要乱来了。”
贾珩怔了下,说道:“咸宁,你放心好了。”
这可能就是咸宁在委婉地劝说自己。
咸宁公主道:“先生,楚王继位之后,我和母妃是不是后宫就不能待了?”
贾珩道:“太妃自当搬到长乐宫附近的殿宇,原先的福宁宫应是不能再行居住了吧,这些都是内侍省操持,别的我也不知晓。”
咸宁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道:“父皇这一走,上上下下都措手不及,你说魏王兄怎么……怎么就能够做出那等事来?”
贾珩轻轻抚着丽人隆起成球的小腹,妙目当中现出一抹思量之色,剑眉之下,道:“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吧。”
咸宁公主春山如黛的柳眉之下,晶然目光满是悲伤,说道:“魏王兄和梁王弟打发回藩国,如此一别,就是十余年不见了。”
贾珩这会儿,伸手轻轻揽过咸宁公主的肩头,道:“以后等天下太平了,咱们游历四方,也能去藩国去看看。”
咸宁公主似有些怅然说道:“先生这话从五年前就开始说,现在都五年之后了。”
贾珩感慨道:“是啊,这么一说,差不多都快五年了。”
咸宁公主道:“先生,如今天下太平了,可内乱倒是一桩连着一桩。”
贾珩道:“古来史书如此,外患去除之后,内部争权夺利,自相残杀,都是寻常中事。”
咸宁公主容色微顿,目光深深,低声说道:“先生对父皇是怎么看?”
贾珩轻轻抚着自家媳妇儿隆起的小腹,说道:“算是一位好皇帝,但那很难说是一位好父亲和好丈夫。”
咸宁公主默然了下,语气怅然说道:“母后那边儿,的确命苦了一些。”
贾珩点了点头,温声道:“是啊。”
咸宁公主终究是没有忍住,忽而幽幽道:“先生平常多去看看母后才是。”
贾珩:“???”
咸宁这是对他和宋皇后的感情起疑了,不过咸宁本来就是冰雪聪明的一类人。
咸宁公主秀气、挺直的琼鼻当中似是轻哼一声,说道:“先生,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睡觉吧。”
贾珩也不好再多说其他,只是轻轻抚着丽人隆起的小腹,心神涌起莫名之感。
……
……
翌日
金鸡破晓,天光大亮,冬日清晨的金色晨曦照耀在宫苑当中,昨晚一场大雪,殿宇厚覆。
而一面面白幡支起的宫苑当中,可听得哭声四起,一队队身穿孝服的内监和宫女,沿着朱红梁柱快步穿行。
贾珩起得身来,换了一袭黑红缎面的金丝蟒服,来到一方漆木几案近前,落座下来,用起早饭。
少顷,陈潇行至近前,柔声道:“换上孝服,等会儿,还要去含元殿哭灵。”
待贾珩用罢早饭,换上一身素白孝服,随着陈潇一同向着含元殿大步而去。
此刻,含元殿中那澄莹如水的地板上,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正是大汉朝的文武百官,彼等面上皆是悲戚和哀恸。
殿中的灵柩之前,火盆中正在燃烧着纸钱。
而太子陈钦哭声震天动地,分明一副悲痛难抑的模样。
贾珩这会儿沿着道道朱红梁柱的回廊之间,来到近前,剑眉之下,目光一如玄水幽潭。
而殿前正自跪着的一众文臣,不由抬眸看向那蟒服少年,想起昨日那蟒服少年的忠贞义举,一时之间,心绪复杂莫名。
而楚王也听到了内监禀告贾珩到来的消息,抬眸看去,此刻,楚王脸上满是伤心的泪水。
自从这位青年藩王腿瘸了以后,先前唤着太医院的太医帮着调理了一会儿。
贾珩行至近前,跪将下来,拿起一旁的纸钱在铜盆中燃烧着,在熊熊火焰当中,纸屑飞扬,可见灰色灵蝶纷飞。
贾珩这会儿,也跪将下来,为崇平帝哭灵了好一阵儿。
此刻,殿中被一股悲伤莫名的气氛笼罩着,人在这种悲伤气氛感染之下,极容易鼻头发酸,犹如祁同伟哭坟。
待一直到中午时分,殿中哭声才稍稍住了一些,而哭累得了的群臣,倒也离了殿中,各自归家吃饭。
这会儿,贾珩正在殿中跪将而下,陈潇就在耳畔低声说道:“内阁李阁老在武英殿说邀你过去商议一下。”
贾珩轻轻“嗯”了一声,旋即,起得身来,向着武英殿快步而去。
这会儿,多半是在讲如何拥立楚王登基以及后续之事。
……
……
宫苑,武英殿——
内阁首辅李瓒落座在一张漆木太师椅上,不远处一溜排开的梨花木椅子上则是落座着内阁次辅高仲平等几人。
“阁老,卫郡王来了。”这会儿,内阁当中可见一年轻的中书小吏,快步进入殿中,对李瓒朗声说道。
李瓒点了点头,与不远处的高仲平循声望去。
不大一会儿,就见那蟒服少年从外间快步而来,其人气宇轩昂,目光冷峻。
经过昨日贾珩率京营兵马入宫,力挽狂澜,以大义名分扶保大汉社稷,如今的大汉内阁对卫郡王同样肃然起敬。
贾珩说话之间,举步进入殿中,问道:“李阁老。”
李瓒面容庄肃,说道:“卫郡王,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是否先行让太子殿下灵前登基?”
贾珩剑眉挑了挑,目光闪烁了下,温声道:“下午就可行之,但继位大典却也只能拖到年后了。”
李瓒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高仲平接过话头儿,说道:“再一个是改元诸年号之事,待明年开春,或行改元。”
贾珩道:“改元之事,倒是易尔,几位阁老都是饱学之士,可以拟定几个年号,报送给新君圈选。”
年号之事,也不是全由内阁诸臣决定,一般是报了几个年号,供新君挑选,这个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事。
李瓒整理了下言辞,说道:“卫郡王,魏王和梁王被削爵,废为庶人,其附逆之文臣武将,当交有司论处,其中国舅宋璟牵涉案中,卫郡王以为当如何论处?”
因为,宋璟之女宋妍是贾珩的郡王侧妃,李瓒终究要考虑贾珩的态度。
如今的贾珩,毕竟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更是在先前的魏梁两藩造反一事上捞取了最大的政治资本。
贾珩想了想,沉声道:“宋璟乃是国舅,以我《大汉律》,也有议亲一说,况且魏梁两藩被废,先帝宽恕两藩之意明显,此事毕竟实在惊世骇俗,本王以为还是不可太过诛连甚广了。”
李瓒两道瘦松眉下,目中似是现出思索之色,说道:“卫郡王所言不无道理。”
经此一事,中枢威信可谓全失,而且在外人看来,陈汉皇室内部祸起萧墙,以子逼父,难为天下表率模范。
高仲平点了点头,说道:“皇后娘娘那边儿,应当如何而论?”
贾珩道:“高阁老,太子殿下应该会尊请娘娘为皇太后,皇后娘娘毕竟也无大错,先前之事更多还是身不由己。”
当然,也会追封自家亲生母为皇太后。
高仲平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倒也难说。”
新君继位,究竟是什么脾气,在场众人刚开始都摸不大准,不定就会秋后算账。
一朝天子一朝臣,上代内阁与新君的关系历来都比较难处。
相比之下,贾珩还算是与楚王关系上要亲近一些。
当然,李瓒当初在兵部也与楚王共事许久,旧谊甚笃。
贾珩点了点头,道:“这次魏梁两藩逆案之京营将校,如汝南侯卫麒等一干要犯,李阁老以为当如何处置?”
李瓒点了点头,温声道:“先前已为锦衣指挥仇良派人尽数拿捕,交由锦衣府督办,待查明逆情之后,再由新君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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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珩目光闪了闪,不由思虑仇良其人,其人在关要之时,帮助楚王的政治投机行为无疑获得了丰厚回报。
只怕此人等楚王继位之后,会被楚王引为心腹,会不会继续撕咬他?
李瓒点了点头,说道:“卫郡王,如今国家多事,时局艰难,京营先前又多生动荡,还是当由卫郡王暂掌京营兵事,以防歹人作祟。”
高仲平道:“京营数起变故,需要严厉整肃才是。”
因为,先前贾珩高风亮节的行为,赢得了李瓒与高仲平两人的充分认可。
而吕绛静静听着,两道浓眉之下,那苍老而睿智的目中,似是浮起一层厚厚阴霾。
贾珩低声道:“阁老说的是,自齐王之时,京营数次出现反逆之事,的确是应该好好整饬才是。”
李瓒将京营兵权重新托付给他,本质上也是为了防止接下来的继位动荡。
或者说,他先前的举动,赢得了内阁文臣的信任。
事实上,在权力更迭之期,以驸马掌控兵权,为新君保驾护航,实是正常不过。
这会儿,一个年轻的内阁小吏快行几步,举步而入殿中,禀告道:“阁老,后厨准备了饭菜,还请阁老用饭。”
李瓒点了点头,说道:“卫郡王,晌午了,一同用饭吧。”
待用过饭菜之后,还要为崇平帝哭灵。
贾珩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随着李瓒落座而下,一同用起午饭。
李瓒放下筷子,问道:“卫郡王,辽东方面兵马屯驻当地,辽东方面如果后续战事结束,何时撤军?”
贾珩想了想,说道:“等明年开春,除留一部分兵马筹建辽东都司外,京营兵马当全部撤回。”
李瓒点了点头,道:“辽东平定以后,九边边镇也当裁撤兵丁了,九边边镇设立快有三十年了。”
贾珩道:“九边边镇屯兵近百万人,耗费国帑不知凡凡,是应该派员裁撤,转而筹建海师。”
李瓒问道:“卫郡王以为,海师筹建之后的经制应当如何筹划?”
这会儿,高仲平也将探寻目光,一下子投向那蟒服少年。
齐昆、吕绛、林如海几位阁臣也纷纷投以好奇目光。
因为,贾珩是大汉事实上的国策制定者,这是经过先前南征北战立下的赫赫功劳而确定而来的江湖地位。
贾珩道:“四大海师,东海、南海、北海,以及粤海水师,四部水师一部六万到十万水师兵马不等,以驻扎在金陵附近的东海海师,南海水师驻扎在台湾,北海水师驻扎于海州附近,主要威慑朝鲜。”
高仲平点了点头,说道:“常备兵力如此之多,耗费国帑不可胜计,如此一来,似乎也没有必要。”
“只是原先登莱水师、粤海水师、台湾水师等改制,便于指挥,并非再设新制,别的倒无其他。”贾珩温声说道。
齐昆点了点头,说道:“如是如此,倒也用不上多少兵马。”
贾珩道:“新君即位之后,如欲建立武功,准噶尔与和硕特两地,尚有袭扰我边镇之举,我大汉可派兵丁,远征两地,收复汉唐故地,宣威四方。”
吕绛皱了皱眉,说道:“两地皆为不毛之地,收复之后也于社稷无益,如此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实为智者不取。”
贾珩道:“吕阁老,先前我已有言,此为防微杜渐,以防草原虏寇势大,再有辽东东虏之患。”
他都不知道,这个吕绛对他从何而来的敌意。
其实还是当初贾珩完全抢了新政的风头,所提出的崇平新政,比之高仲平和吕绛在四川所推行的新政更为完善和全面。
高仲平接过话头,算是转圜了下气氛,说道:“卫郡王,待用过饭后,就上表请太子登基,此事不可再拖延了。”
灵前登基,但即位大典不会先筹办。
贾珩应了一声是。
……
……
大明宫,含元殿,偏殿
这会儿,可听得“咿咿呀呀”的哭声在四方响起,充斥于殿中,让人沉浸在一股悲伤的心绪当中。
太子妃甄晴一袭白色麻制孝服,拿着一方罗帕,正自哭天抹泪。
丽人那张雍容美艳的脸蛋儿,同样就有珠泪滚滚,垂挂在白腻如雪的脸蛋儿上。
再有不久,她甄晴可就是皇后了。
端容贵妃葱郁秀发梳成的云髻巍峨高立,同样与几个妃嫔跪将下来,一身粗麻重孝,正在为崇平帝哭丧。
魏王妃严以柳,也在魏王出完事后,进入殿中,为崇平帝哭灵。
其中,跪在端容贵妃之后的吴贵人,同样着一袭粗麻衣裳,面上似是蒙起悲戚之色。
只是,丽人抬起螓首之时,那张雍容美艳的脸蛋儿上,却不见丝毫悲伤,心头却涌起阵阵快意。
那个心狠手辣的昏君,这会儿终于遭报应了,两个儿子尽皆起兵逼宫,当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过了一会儿,女官进来唤着端容贵妃等诸嫔妃用饭。
相比偏殿之中的哭声显得撕心裂肺,而另外一座偏殿的哭声,则带有几许低沉和呜咽。
魏王陈然跪将在灵柩之畔,白净而俊朗的面容上满是泪痕悬挂,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懊悔之意。
跪着的梁王那张苍白、阴鸷的面容上同样密布着颗颗泪痕,只是心头已经满是怨恨,尤其是看向不远处跪着的楚王,目中不时就有戾芒涌动而起。
这会儿,楚王陈钦这边厢,跪在崇平帝所在的灵柩之前,捶胸顿足,痛哭失声,心头却不由涌起一股悲凉的意境当中。
这位藩王心头同样在思量着接下来的朝局。
如今内阁和贾子钰互相牵制,但还是要提拔手中的人,用以拱卫皇权,大刀阔斧继续推行革新之策,再造盛世。
其次,就是内务府应该让岳丈甄家掌控,京营方面也得让甄家二叔以军机大臣的身份参与掌控一部分兵权。
在京营当中,汝南侯卫麒统率京营兵马造反,可见京营没有自己人实在不行,如今也算是痛定思痛,继位之后,首抓兵权。
这会儿,内监此刻举步进入大殿当中,抬眸看向哭得声嘶力竭的楚王,轻轻搀扶住楚王的胳膊,说道:“殿下,李阁老来了,请殿下有要事相商。”
楚王止了哭声,拿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在内监的搀扶下,穿过跪在两侧痛哭失声的文武群臣。
抬眸看到李瓒以及高仲平、齐昆、吕绛等一众阁臣。
“李阁老,高阁老。”楚王那张刚毅、白净的面容之上泪痕犹在,唤了一声,哽咽说道。
李瓒道:“太子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还请太子殿下早些继位,颁发诏书,以安中外人心。”
楚王闻言,心头一喜,但面上却故作难色,说道:“这般突然?父皇他丧事还未操办完。”
虽然太子即位没有三辞三受一说,但楚王如此而言,更显不慕权位,恪守孝道。
高仲平面色肃然,郑重说道:“太子殿下还以社稷为重,万民为要,尽快即位。”
这会儿,楚王陈钦将目光投向贾珩,说道:“子钰。”
在这一刻,楚王的确是将对贾珩的信任推向了顶点,毕竟如果没有贾珩,先前差点儿就让魏王翻盘。
贾珩朗声道:“太子殿下,还请早日荣登大宝,也能安定朝野内外人心。”
楚王陈钦叹了一口气,似是勉为其难说道:“既是如此,孤就先行继位,父皇之庙号与谥号,诸位可有所议?”
李瓒道:“庙号、谥号所议,内阁已经拟定诏书,待之后还请殿下御览。”
这会儿,楚王陈钦在年轻内监的搀扶下,来到灵柩之前,朝着棺木中跪拜,痛哭失声,极尽悲恸。
而李瓒与高仲平以及内阁群臣,以及贾珩来到近前,道:“微臣拜见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殿中正在跪着的大汉群臣,也都纷纷拜见新皇,山呼万岁。
楚王此刻听到周围的山呼万岁之声,面色涌起两抹不正常的潮红,心绪激荡。
他陈钦,必光大父皇遗志,成一代明君圣皇!
崇平十九年,冬,腊月二十一,楚王陈钦在内阁的劝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崇平帝灵柩之前,于山呼万岁当中荣登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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