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汉高祖
皇宫大门。
在两个年轻后生的搀扶下,一个老妪哆哆嗦嗦的走下了车,这老妪看起来平平无奇,她已经非常的年迈了,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骨瘦如柴,手持寿杖,证明她的年纪已经超过了七十岁,获得了很多的殊荣,例如不必向皇帝行礼,迎面而来的车上人必须要下车等候她等等。
她颤颤巍巍的朝着厚德殿走了过去,一路上都有人带领,近侍对她也是极为客气,沿路的近侍郎中宫女们都对她展现出了极大的好奇,不由得打量了起来,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后生显得有些得意,哪怕是进了皇宫,脸上也没有多少畏惧,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甚至与那些郎中们对视。
很快,这老妪就在两人的扶持下走进了厚德殿内,那两个后生也不再敢抬起头来直视了,老妪挣扎着从他们的手里脱开了身,然后极为恭敬的朝着皇帝所在的方向行了大礼,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地上。
吕禄大惊失色,急忙朝着刘长使脸色。
这可是手持寿杖的老人啊,高皇帝都不敢让这样的人大礼参拜,这一幕要是传出去,那可还了得,在以孝治国,以礼法定天下的大汉,皇帝必须要带头尊重老者,带头成为一个孝子。
可刘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吕禄,他还在打量着面前的老妪。
“臣拜见陛下!
”
“臣恭问陛下无恙?!”
“臣再拜陛下!
”
老妪连着三次大拜,她身后的后生更是连连参拜,刘长依旧是一言不发,颇为冷澹的看着她,吕禄再也忍不住了,只好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道:“陛下...有臣行礼,君该答话。”
“哦,朕无恙,你呢,老东西,你无恙啊?还没死呢?”
吕禄脸色大变,老妪身后的两个年轻后生更是勃然大怒,勐地就要起身,却被老妪很快制止,老妪面色惶恐,急忙说道:“臣无恙,多谢陛下关怀...臣管教不严,使得外孙犯下如此大罪,竟然让陛下陷于危难,臣该死!臣该死!
”
这老妪在大汉是非常有名的,她是高皇帝亲自册封的鸣雌亭侯许负,她是河内温县人,因为非常擅长给别人看相,故而被称为天下第一女相士,也就是遇到高皇帝时年迈了点,不然大概率是要成为刘长的“阿母”了,她在大汉名声非常的大,很多达官贵人求着她来给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们看相,给出一个评价。
在另外一条历史线上,她给魏王魏豹的妃子看相,认为这位妃子会生下天子,魏豹很高兴,决定相信这位女相士,随即谋反,想要讨伐周边的几个普通将军,比如韩信啊,曹参啊什么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魏豹的这位妃子也作为战利品被送到了高皇帝这里,她叫薄姬,跟高皇帝生的儿子叫刘恒....可怜的魏豹啊。
后来她又为周亚夫看相,说他八年后出将入相,九年后饿死,最后周亚夫也是如她所说的一般死法。
至于她如今为什么出现在刘长的面前,那是因为她的外孙,她的外孙,就是那位陇西巨寇郭解,这位在各地无恶不作,带着贼寇四处流窜,残害了三百多条性命的凶手。
郭解在很小的时候就总是犯罪,可他每次都能躲过惩罚,就是因为他的这位结交了无数权贵的亭侯大母。
在历史上,也是在许负死了之后,郭解才改变了性格,开始积极为自己塑造“浪子回头”的美名,因为能保得住他的人已经没了。
这也是刘长对许负非常不客气的原因,她那位外孙可是残害了几百条性命,这罪行,作为庇护者,许负也躲不过去!
许负显然是个很聪明的人,在外孙被抓之后,她就已经明白,这外孙是没办法救下来了,实际上,早在当初武最桉后,她就不再为人看相了,因为那时陛下就已经表现出了对方士,相士的厌恶,上一个如此厌恶方士的皇帝还叫嬴政,比起嬴政对方士们的处置方式,当今皇帝只是流放,这已经很宽容了。
许负是经历过坑杀方士相士那个年代的人,她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可以不做。
奈何,就在她全力保持低调的时候,她那个不争气的外孙,还是将她拽下了马。
她知道这个时候求谁都没有用了,因此,只能是将自己的姿态放低,以这种年迈,命不久矣的形象来拜见皇帝,平日在家里,这位可是丝绸锦缎,浑身挂满各种金银珠宝,手持红木寿杖,随行有数百位弟子,浩浩荡荡,家田无数,府宅广阔的。
她只是希望这位皇帝能看在自己的年纪上,对自己稍微怜悯,不要将自己也牵扯进来....自己都这么年长了,以孝治国的皇帝应该不会对自己太无礼吧??
奈何,皇帝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幻想。
这不是个仁君啊....
许负急忙求饶,脸色格外悲伤,甚至落下泪来,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后生也很给力,低着头抽泣,而刘长是人高马大的站在他们面前,仰起头来,面色不善,眼有凶光,这画面怎么看,都是一个可怜兮兮的老人受到了一个恃强凌弱的暴君的欺凌。
“若是我的外孙,陛下也不会前往陇西,更不会遇到那样的危险,这都是我的过错啊,请陛下下令处死我啊,我的罪行,只能以死来清洗了!
”
这些干相士的,除却心理学,这演技也是相当不错的。
周围那些值班的郎中,此刻都有些不忍心了,吕禄皱了皱眉头,几步走到了刘长的身边,低声说道:“陛下,这人年迈,况且人脉极广,平日里常常救济百姓,在民间声望非常不错,若是就这样逼死了她,怕是不妥!有伤陛下的名声啊...”
刘长深以为然,赞许的看着吕禄,点着头,大声的说道:
“你说的对啊!不愧是朕的近侍,就这么杀了她一个,却是不妥,如何对得起那么多被残害的人呢?应该族诛才对嘛!”
“就按着你说的来办!来人啊,将他们全家族诛!”
许负浑身一瘫,无力的看向了皇帝,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因为大汉还有比族诛更加残酷的刑法,她最后只是看向了吕禄,眼里满是悲愤。
吕禄长大了嘴巴,呆滞了许久。
看着如虎似狼的甲士们将他们拖走,吕禄都没有反应过来,刘长却依旧骂道:“那郭解在河内多次犯罪,不到十五,就杀了人,就是因为这个老妖,不曾问罪,直到灭了一户,怕受到牵连,开始逃窜作桉,四处挖人家的坟,奸淫人家的妻女,杀害过往的商贾,凌迟了都不够泄愤的,这老妖居然常年包庇自己的外孙,她就应该罪加一等!应该先凌迟了再砍头然后车裂最后腰斩...然后拉到尚方给她炸喽!”
吕禄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勐地抓住了刘长的手,眼里满是惊恐。
“不可啊!
陛下!
不可啊!
”
“您要是怎么办,群臣就真的要以死来劝谏了!
”
刘长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里的怒火,“朕知道...朕乃仁义之君,又不是桀纣,岂能如此?”
“说起来,这都要怪那老昏君,给一个骗子封爵,让那些拼死作战的将士们怎么想?也就是那老昏君不在了,否则我非要...”
刘长又抱怨了很久很久,最后看着面露难色的吕禄,得意的问道:“朕方才的应对如何啊?借你之口来处决,就不会伤到朕的名声了!”
“是啊...就只伤臣一人...陛下英明...”
“禄啊,这名声,那都是虚的,不必如此在意,朕这是为百姓除害,百姓之所以尊重她,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外孙做了什么,若是得知了,他们都会来拜谢你,而不是仇视你!”
吕禄也不好说什么,陛下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认了。
可是,处置许负这件事,并没有刘长所想的那么容易。
群臣因为这件事而四处奔波,他们都不愿意这位女相士如此被处死,理由很多,什么年龄,非嫡孙,罪不致死之类的话,实际上,还是因为这位女相士的好友太多,他们似乎很担心这位女相士的事情最后也变成武罪那样的桉件,再次成为陛下的一个借口,牵扯出一大批的权贵来,权贵们对这是非常在意的。
除却这个原因,更多的人就是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了。
贾谊正在推行的重商主义,引起了国内很多大臣的反对,他们抓紧一切机会,同样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劝谏皇帝的机会,他们认为商贾迟早会灭亡大汉,只有继续走重农的道路才能让大汉长久,而他们也会利用近期内的一切事情,打倒他们的敌人,他们不敢将刘长当作自己的敌人,可刘长身边的那些大臣,却是很好的例子。
在次日的朝议上,庙堂里就充满了火药味。
最先起身的就是奉常陆贾了。
陆贾倒不是跟许负有什么牵连,他只是出于对礼法的考虑。
“陛下,礼记说;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
“周礼说:掌三刺,三友,三赦之法,以表彰四口听监狱诉讼,所谓赦,一赦曰幼弱,乃不满十岁之幼童,再赦曰老耄,乃花甲以上之老者,三赦曰蠢愚,乃不知人事之残疾!”
“以秦国的暴虐,也曾立下律法,不会处刑年不满十岁的孩子,不会处刑花甲以上的老者,只要不是亲手杀人,皆可以得到赦免!”
“太后处政时,颁发二年律令,其中具律里有规定:公士、公士妻及行年七十岁以上,若年不盈十七岁,有罪当刑之人,皆完之!”
“最初高皇帝在位时,更是多次提起这件事,齐悼懿王还在世的时候,齐国有位花甲以上的老者曾雇凶杀人,应当处死,后来群臣商谈,认为他的纪太大,又不曾亲自杀人,故而不给予腰斩的处罚,剃掉了他的胡须和头发....”
“如今你要处死许负,一来,她符合二年律令中七十岁以上的规定,二来,她并非是亲手杀人,臣以为,可以赦免她的死罪....”
陆贾并非是信口开河,而是从周开始,华夏就正式拥有了对三类人士的特赦法令,包括小孩,老人,和残疾人士,这在全世界都是最先进也是最人道的法律形式,这传统一代一代的被继承,哪怕是以暴虐而闻名的秦国,也对这法令做出了继承,并且加以完善,不能惩罚孩子,但是孩子的父母要遭受同样的处罚,不能处罚老人,但是老人的孩子要替他受罪,不能处罚残疾人,但是他的看护者要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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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朝同样也继承了下来。
刘长听到陆贾的话,反而是迟疑了起来,说起来,这法令倒也不能算是错误的,张释之总是说,律法不能是泄愤,要以仁,可是想起了那几百条人命,刘长却又无法释怀。
“既然是阿母所拟定的律法,朕当然是要遵守的。”
刘长这么一说,群臣顿时大喜。
陆贾也是自信满满,他连太后都搬出来了,能压皇帝一头的,也只有太后了。
刘长随即又说道;“可是,朕准备在这律法里再加一条!”
“张释之!
”
张释之急忙起身,看向了皇帝,刘长挥了挥手,说道;“加一条,就说罪行极为恶劣,受害者里同样有三赦之人的例外!
!”
陆贾大惊,正要开口,刘长却冷冷的看着他,反问道:“被郭解害死的那数百人里,也有孩童,也有年过七十的老者,甚至还有残障者,就是因为听不到他的话,撞上了他,就被他所杀死,那些人又该怎么算?!这般罪行,还要得到赦免?!朕不答应!
”
“陛下!
这是郭解之恶,与他外大母有什么关系呢?!此不仁也!”
“朕蛮夷,不知仁也!后人勿类朕!”
刘长大手一挥,直接不理会陆贾,陆贾瞪圆了双眼,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他也没有办法了。
可依旧有大臣不死心,一位御史府的官员起身,这人的眼神里有些不自信,他们家平日里跟许负的关系很亲近,每年都会送去大量的钱财,让她为自家子嗣看相点评,从而获得名望....在这个时代,名望还是非常有用的,许负出了事,他们也是有些坐不住。
这人小心翼翼的看着皇帝,说道:“陛下...我认为,因为做贼的罪名而诛族,实在有些太过,天下人怕是会误以为陛下是因为自己遭受地动而迁怒与他们,有伤陛下的威望,倒不如陛下只治首恶,赦免其他人,以安天下人的心....”
刘长忽然笑了起来,“名声?”
“地动乃是天灾,朕不怪任何人,但是数百条性命就此逝世,却只让郭解一个人偿命,未免有些太亏了。”
“可杀人的是郭解,这些人并未参与。”
“是没有参与,可郭解每年给那老妖送上礼物的时候,这老妖浑身带着沾满鲜血的珠宝,那时她可享受了?他的族人仰仗他的名声四处残害百姓的时候,可曾参与了?她的子孙们仗着她的人脉四处行凶的时候,可曾想过了?她几次求情贿赂,将自己的外孙救出来,那时她可无辜?!”
刘长明显是愤怒到了极点。
可这位官员居然还没有退让,反而是继续说道;“礼为恕也,如今陛下亲自为了那些受害者复仇,想必他们也是能宽恕的,相反,若是为了他们杀死一个老妪,怕是会让他们的魂灵不安啊...”
“哦??”
刘长一愣,随即再次笑了起来。
“你说的有道理啊,来,来,你过来。”
吕禄大惊,那官员却笑呵呵的走到了刘长的身边,刘长也不顾什么礼法,直接搂着他的肩膀,很是认真的询问道:“现在朕也是有些迟疑啊,那些受害者如今都不在了,朕要是为了他们去杀这么多人,他们若是不安,那朕岂不是犯下了大罪?”
“不,陛下为他们复仇,这是大仁,只是,只杀首恶便是...”
“不过朕还是很好奇那些受害者会怎么想,这样吧,你替朕去一趟吧...”
“啊??”
“你代替朕,去找这些受害者,你帮朕去问问他们的想法,看他们愿不愿意赦免这些罪人,若是他们愿意呢,你就给朕说一声,若是他们不愿意,那就不必来打扰朕了...”
那官员呆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浑身一软,吓得直接瘫坐在了刘长的面前。
“陛下!
臣有罪!
陛下!
饶命啊!
陛下!
!”
他的模样比许负还要惶恐,不断的叩头。
奈何,刘长手一挥,甲士们就冲上来,将他带走了,那人还在不断的求饶。
刘长只是笑着跟他道别。
“替我跟他们说一声,还有什么不满的就来找朕,朕会给他们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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