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很是乖巧的坐在了左侧位。
他低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吕后坐在上位,右手边则是坐着两位同样重量级的大人物。
吕媭和刘乐的神色各不相同,吕媭看起来有些愤怒,不满几乎写在了脸上,她不敢对吕后怒目而视,却只是瞪着坐在对面的刘安,而刘乐则是在低声抽泣着。
这一次,樊市人和张侈一同入狱,虽然刘长执政之后,群臣入狱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这也得分情况,像晁错那样顶撞了皇帝被送去牢狱里反省和做错了事被送去牢狱,这是截然不同的情况。而这次的事情,更是传的沸沸扬扬的,太学里虽然是权贵子弟占据着多数,但是好在这么多年的书也不是白读的,他们对张侈这伙人的行为极为不满,辱杀同窗,罪大恶极!
甚至已经有太学生开始聚集起来,若是庙堂不严厉处置这件事,那他们就要联名上书,或者干脆劫杀张侈。
在立场上,他们其实跟张侈是一样的,都是权贵出身,可这些权贵子的道德修养还是不低的,尤其是太学里的这一批,哪怕再良莠不齐,这也是大汉里学问最为杰出的那一批人了,而大汉又极为推崇道德,做学问和道德基本上是绑定的,私德不好,学籍都给你夺了,就是想要成为大学问家,也没有那个机会,做大学问家,未必真的要有大学问,但是道德必须是要有的。
要孝顺,要仁义,反正辱杀同窗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可以说,张侈的行为是完全激起了众怒,就是同一阵营的太学生们都要起来讨伐他。
樊市人就只能说是倒霉了,主要还是跟着王高倒了大霉,王高接任浮丘伯后,太学里的学术争锋变得极为激烈,他不像浮丘伯那样能做到一视同仁,总是偏向黄老,当然,这也是人之常理,不偏向自己人,难道还要偏向外人吗?这样的行为迅速导致诸多学派对当今的太学领袖极为不满,连堪舆那样的小学派都难以忍受,可见矛盾激烈到了什么程度。
樊市人则是为了这件事草操碎了心,四处奔波,安抚各派学子,上书奉常,请求协助...结果那位上诉的弟子没能找到他,最后他就落了个办事不利的罪名,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但是按着目前的舆论来说,怕是难以从轻处置了。
吕媭虽然不像喜爱生子亢那般宠爱市人,但是毕竟是被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而且自家的孩子莫名其妙就被关了起来,让吕媭也颇为恼怒,我舞阳侯府的人是想抓就能抓的吗?知道我良人是谁吗?知道我大姐是谁吗?她觉得自己被轻视了,整个舞阳侯府都被轻视了,这才是她愤怒的原因。
刘乐就不同了,她是真的将张侈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在善待养子这件事上,刘乐倒是继承了吕后的作风,对两个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她宠爱有加,对亲生儿子张偃却很是严厉,要求极高....当得知儿子被关了起来,还有性命之忧的时候,她很是惶恐,急急忙忙的前来皇宫,只是想为自己的儿子谋一条活路。
吕后坐在上位,面色平静,毫无波澜,老太太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插手政务,但是她手里那拐杖若是狠狠杵在地上,这大汉还是要抖三抖的....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吕后开了口。
“实不为人子!
!”
随即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听到这句话,刘乐大惊失色,急忙哭着请罪,“阿母,是我管教不力,可侈尚且年幼,误交了匪类,犯下这般错误,请您饶恕了他这一次吧,我一定将他接回去,好好管教,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误交匪类?他才是为首的那个!他人误交了他还差不多!”
吕后怒气冲冲的说道:“你固然管教不力,你以为你自己就能不被惩罚吗?你还是想想如何救自己,然后再去想怎么去救你儿子吧!”
“阿母....天下哪有同室操戈的道理,我们都是一家人啊,当初我的良人谋反,尚且都没有被处死,侈的罪行何以处死呢?我可以用爵位,食邑来为他减轻罪罚,阿母...就饶恕他这么一次吧!
!”
刘安的头低的更深了,好在及时找了大母。
要是自己对上这位姑母,还真的是束手无策,阿父告诉他,要用辈分来压辈分,这句话果然没错。
吕后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哭诉而心软,老太太平常看起来是那般温和的模样,可在这种时候,他比刘长都要强大,刘长或许会因为姐姐的哭泣而迟疑,纠结,但是吕后就不会,别说哭泣了,就是当着她的面自杀,她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看着哭哭啼啼的刘乐,吕后极为愤怒,“就你的儿子最珍贵?那被逼死的太学生,难道在他父母心里就不珍贵吗?”
“你以为你是因为什么样的功德才能享受如今这富贵的?你是生来尊贵的吗?张敖逝世后,你是如何管教你的孩子的?你的儿子被处死,这都是你自己的过错!
怪不得任何人!
”
吕后的训斥,让刘乐在一时间都忘记了继续哭泣,目瞪口呆的看着阿母。
“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众怒,不杀何以服众?”
“就是过去那齐国,也不曾听说稷下学宫里有人因为出身而辱杀自己的同窗,这般丑闻,居然出现在我家,实在令人愤恨!
若不是念及你早寡,我现在就要下令先处死你!
”
刘乐被吓坏了,惊愕的看着吕后。
因为她知道,阿母从来不是随便吓唬别人的,她能说出这番话,那她就真的能这么做。
刘安也是被吓得直哆嗦,他还从不曾见过大母如此愤怒的模样。
气氛顿时寂静了下来。
吕媭的脸有些僵硬,再也不敢瞪着刘安,只是轻声说道:“一家人...何以言杀...不过大姐也有自己的道理,这件事,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
看得出,吕媭此刻也怕了,现在只是要处死张侈,鬼知道自己一番话说出去,会不会连市人都一并被处死。
吕后冷笑了起来,“还有你...也休要在这里装模作样,我难道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吗?你是觉得市人委屈,诸事忙碌,不曾顾及,不该受到太重的惩罚是吗?他既然担任了这样重要的官爵,就应该做好自己的本职,任何事情都不是他脱罪的理由!他也不算委屈,更不能说是无辜!
陛下将太学交给他,这些年里太学却频频出事,这就是才能不配其位!
你还觉得委屈?!”
“不敢....”
“不敢还堵在皇宫门口??不敢还去训斥当朝九卿,张孟被你当作自家家奴来训斥,你告诉我,谁给你的权力?!”
吕媭脸色苍白,不敢言语。
“若是我今天没有将你们叫来,你们是不是还打算去恐吓威胁安?嗯?”
吕后看向了刘安,刘安识趣的上前,扶起了太后。
吕后看着她们,冷酷的说道:“乐,你现在就派人去找那个被害的高生一家,给与他们钱财,取得他们的原谅,如此一来,还能让你的儿子体面的死去,否则,我便让其刀剑加身,死与市!”
“媭...你去向张孟道歉,取得他的谅解,否则,我就让你少一个儿子!”
两人惊恐的起身,急忙答应。
吕后这才不慌不忙的离开了这里,走在皇宫内的小道上,刘安小心翼翼的扶着大母,沉默无言,脑海里还在回忆着方才,大母的强势算是彻底给他开了眼。
他原先还以为阿父行事酷烈,没想到阿,在大母面前,阿父简直就是个乖巧的羊羔。
“是不是觉得我做事太狠了?”
吕后忽然开口询问道。
刘安也没隐瞒,点了点头,“大母,您方才是真的想要处死姑母吗?”
吕后眯了眯双眼,没有回答,“安啊,这天下的根本不是皇帝,不是那些大豪族,也不是这些亲戚....天下的根本是在民。”
“你要治理好天下,无论是豪族彻侯,你都不必太去在意,最要在意的就是能不能让这些百姓们服气,当初你大父就是能让天下人都服气,所以才做了皇帝,若是天下人对你的做法不服,那便是天下豪族都站在你这边,只怕你也要灭亡了...你以为让秦国灭亡的是那些大豪族吗?是因为天下人都不服秦王啊,连老秦人都打开城门来迎接你的大父...他们还能不灭亡吗?”
“这些年里,你一直扶持各地贫苦出生的百姓,我觉得你做的很好,但是吧,你做这些事,只是为了用他们的力量来跟豪族对抗,打破垄断...这就不对了。”
“重视他们是因为他们才是天下的根本,而不是为了去制衡什么无谓的彻侯之类。”
“我当初治理大汉,天下人都很服气,故而豪族在我面前跪地求饶,不敢有半点无礼...那些彻侯和豪族都很害怕我,在心里厌恶我...可地方的百姓却不是这样,我所推行的政策,让他们收益,因为他们很敬重我,哪怕豪族想要对我不利,也没有那个机会...所以,不要太害怕这些豪族,只要让天下人都服气,这就足够了,只要天下人对你服气了,就是像陈平那样的谋略之士,也只能对你选择避让,不敢正面交锋。”
“若是失去了百姓的拥戴,那就是你你大父那样的庸才,也能对你不利...”
刘安前面还听的津津有味,听到最后一句,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我大父以亭长之身而取天下...这也算是庸才吗???”
“若是没有人来支持,他就是再有才能又如何?况且,他确实也没什么才能,跟你阿父一般,不值一提。”
刘安只觉得有些麻,茫然的点点头。
“搞那些阴谋诡计,没什么用,就是学到陈平那个地步,也没用...治理天下,只需要让底层百姓服气,让他们吃饱肚子,那就没有人可以与你争锋了,故而,治理天下当以堂堂正正,大汉天子,手握社稷,如陈平韩信萧何之流又能如何?!”
刘安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是那么的清晰。
他知道,大母的手段虽然有点狠,但是对底层百姓是真的好,大汉很多仁政的雏形,都是在太后执政时期所定下来的,深得人心。
吕后就这么一路絮絮叨叨的,给刘安说了很多,近期内,吕后的心情大概也不是很好,刘盈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似乎不是依靠人力就可以改变的,夏无且领着几十个有名的医学大家,整日医治,却也没有成效,主要是刘盈似乎也看开了,不愿意再被如此折腾,多次表示想要效彷阿父,给与他们钱财,让他们滚蛋。
吕后看似不在意刘盈,实际上也召见过几次夏无且,询问过情况。
刘安将大母送到了寿殿,就匆匆离开了这里。
要操办的事情还有很多,来自长辈的压力,被大母给化解了,接下来就是前往廷尉,开始着手处置这些人....
吕后的这次出面,不只是震慑了两位长辈,很多本来想要插手处置的权贵们,在此刻也急忙选择了退缩,他们也都得知了吕后出面的事情,他们还是很懂取舍的,宁可得罪皇帝也绝对不能得罪太后,这让刘安后续的处置工作变得很是轻松,没有人再敢插手了,廷尉的官吏也表示全力支持,宣莫如一直都鞍前马后的,廷尉的事情好解决,但是接下来皇帝要肃清太学的事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谣言,说皇帝对当今太学生们不满,要换一批人进入太学,这引起了太学生的躁动,好在王恬启及时出面,抓捕了几个为首的人,使甲士驻守在各地,通过强硬的手段来遏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而群臣们则是闹开了,他们的不少子嗣都是在太学里的。
他们不敢反对清查太学,因为这么一说,就会暴露他们家孩子没有才能,只是进太学镀金的本质,因此,他们大多都是反对那些太学制度上的改变,例如反对取缔童子郎,反对对考核制度细化,认为这样会阻碍大汉纳贤....刘长当然不会在意他们的想法,肆意妄为,群臣彻侯们纷纷上书,长安再一次变得极为热闹。
太学生之中,更是有人说这样的考核对皇帝对自己的不信任,是对自己的轻视,羞辱,宁可死也不能参与!
他们彼此约定好,绝对不参与这次的考核,发动更多人,拒绝这次的清查,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羞辱!
很多人都担心这样的情况会让更多人流血牺牲。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学的第一次全员考核开始了,刘长的意思很明确,若是不参与考核,直接取缔资格,滚蛋回家,若是参与了,就好好考核,没通过的还是要滚蛋回家。
当时就有不少人主动离开了太学,不少都是些权贵子弟,当然也有熟悉的人,比如周胜之家的周升,王恬启家的王触龙等等,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学问,进太学也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想混个资历而已,如今全员考核,他们铁定是通不过的,与其通不过被迫回家,倒不如现在就离开。
当然,辞学回家后是免不了一顿打的。
王触龙被其大父挂在横梁上抽打了一晚上...至于周升,正因为阿父不在家而洋洋得意呢,就被周亚夫叫过去一顿打,这是代行家法。
庙堂对这次考核还是非常重视的,派遣了甲士们来维持当地的秩序,生怕出了什么乱子,但是刘长却很放心...因为负责这次考核的人乃是浮丘伯,他在太学里拥有极高的威望,那些本来打算在考核时闹事的太学生,在看到他之后也是老实了下来,在王高担任要位的那段时日,太学生们知道了浮丘伯的好,请求浮丘伯回来的声音在太学是无比响亮的。
就在太学在进行考核的时候,庙堂里的氛围也是极为紧张。
“殿下,何以如此呢?”
“只是因为公主家的仗势欺人,逼杀了人,就要将我们的孩子全部赶出太学??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陛下何以如此偏袒?”
“是啊,陛下这就是被晁错这类的奸贼给蛊惑了,殿下,您得劝谏陛下,让他勿要这么做啊...”
群臣最先是找到了太子,想让太子来出头,因为这件事是反对皇帝,需要一个不会被皇帝诛族的人来担任首领,领着他们来反对。
没有再比太子更加合适的人了,而太子向来是仁义爱民的,肯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其实,刘长也是这个想法,白脸红脸,没有比儿子更合适的。
听着周围人的抱怨,刘安的脸色却愈发严肃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握紧了双拳,神色似乎很是挣扎。
大母的那番言语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刘安的心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他松开了拳头,眼神变得坚毅。
“这件事....阿父做的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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