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出声来会有甚么后果?
崔大仁脑海里本能地浮现出一个问题,
不过他看端公脸色严肃,
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睛,此时目光也似钩子般地勾着自己的心神,他顿时不敢询问过多,熄了胡言乱语的念头,毕恭毕敬答道:“弟子一定谨记!”
“你未入我门,
自称弟子,是要散尽家财,家破人亡吗?”端公冷冷地瞥他一眼。
他肩膀哆嗦起来,再不敢多言。
“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端公又斥他道。
崔大仁终于反应过来,
连忙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表示先前说过的话并不作数。
端公如此严厉,令得崔大仁内心也禁不住忐忑起来――他早先见过人请端公来为自己的爱子作‘百日驱煞’,场面当真引起轰动,
因而也动了请端公来为亡母‘亡人炼渡’的心思,
本以为这事只要找来端公,给过银钱便可以。
未想到此中有这般多讲究――亡人炼渡,竟需要亡者乃是被厉诡侵杀的情况,才可以做得,
自家老母是病死的,
并非遭了‘厉诡侵杀’,
如此情况崔大仁是向端公隐瞒了的,
之后端公依他所说的母亲遭厉诡侵杀的情况,为他的亡母计算了‘盖棺碾钉’、‘出丧下葬’的日期,并令他挑选不同生辰八字的人来主持丧仪各项事情。
他亦都照办,
此时真到了要‘亡人炼渡’的时候,
崔大仁反而害怕起来。
自己母亲非是‘厉诡侵杀’,这般情况,对亡人炼渡会有甚么影响?
先前听过多人吹嘘其祖辈下葬时,
请了端公来‘亡人炼渡’,
他们都相安无事,
自己应该也不会有事罢?
多自己一个不多,
少自己一个不少――可惜当时头脑一热,也未探询那些吹嘘之人所言真假,便把事情这般做下来了……当下却是更反悔不得。
端公与崔大仁言语几句后,
便又走到香坛前,以当地土语含混不清地念诵着经咒:“奉请金面獠牙仙师,银面獠牙仙师呐,请到坛神香烟会上啊――”
他一手挥舞着那柄黄铜打造的奇形兵刃――师刀,一手拿起香坛上的一枚铁印,印上有‘雷霆都司’四字,铁印蘸取印泥,猛地落在香坛上摆放的一叠黄纸上,
那叠黄纸倏忽间就被印记沁透,
一张张黄纸倏忽飘飞起,
在半空中无火自燃起来!
紧跟着,
香坛上叠放好的一件衣裳,内里就像是灌满了空气似的,一下子变得鼓胀,人立而起!
桌上的一套面具纷纷颤抖蹦跳起来,
其中有一张作金银二色,三目獠牙的面具直接从托盘里‘蹦’出来,
落在了端公跟前!
“请来神灵了!”
“要下火海了!”
主堂内的尊客们见到此般异相,都是惊奇不已。
有人已经离开座位,走到了门外,近距离欣赏这‘端公戏’。
这些走出门外的人,只敢停留在门下台阶周围,也不敢离端公神坛太近。
他们挡在门口,
反而遮住了屋里其他人的视线,惹来一阵不满的叫骂声。
然而即便屋里其他人喝骂出声,
门外人也丝毫没有让开门口的意思。
不得已,
越发多的人往门口聚集而去。
苏午的视线也被遮挡了。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
除了嗅到那股猪骚味与香火味混合的味道变得浓郁些许以外,并未发觉此间有其他异常变化。
这时,李岳山见他伸着脖子往门外瞅,
嘿然一笑,道:“想看就到门外看去,端公请神,傩戏而已,不妨事的。”
“莫非真能请来神灵么?
世间真有神仙吗?”苏午心里转着念头,向师父问了一句。
师父拍了拍旁边老道的肩膀,继而指着老道向苏午问道:“这老道还未疯癫的时候,如在外界摄押厉诡,被普通百姓看到,你觉得百姓们会当他作什么?”
苏午闻言迟疑一下,回道:“当他作神仙?”
“是极是极!”老道连连点头。
李岳山撇撇嘴,却未否认苏午的话,道:“他那般手段,看起来出神入化,不是神仙又是甚么?说不定世间第一个仙,其实也是掌握了某种凡人所未掌握之秘法的人罢了。”
“至于神嘛……
石头娘娘庙里的石头娘娘,
在你眼里是诡,
在不知内情的过路村民眼里,是神是诡?”师父又向苏午问道。
“……是神。”
“这就对了!
你知道内情,明白那所谓神是诡。
当下你不知内情,
不知那端公底细,
所以当下他哪怕请来了一只诡,你亦只会当作是一尊神的。”李岳山说着话,抢走了盘子里最后一颗茴香豆。
苏午默然不语。
这与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其实大相径庭。
神打派所谓的‘请神’,
其实是请诡上身。
端公的‘请神’或许亦是一个道理。
只是如今,
他未有察觉到丝毫诡韵的存在,只是从端公及那些马脚身上,闻到了一股极冲脑门的香火与猪骚混合气味。
这是神的气味?
“我出去看看。”苏午站起身,对师父说道。
不待李岳山回话,珠儿也跟着站起身:“师父,我和大师兄一起出去看看!”
师父笑眯眯的,
看着二人的目光越发欢喜:“去吧,去吧!
莫要靠太近了!”
青苗坐在师父的右手边,低着头,细细的手指推转着另一只手上的顶针,她也想出去看看,只是大师兄和珠儿一起出去,
她便不能跟着去了。
“师父,我也想出去看看……”狗剩说话道。
“你莫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你要出去看看?!”李岳山拿眼瞪着狗剩。
狗剩悻悻挠头,
再不提甚么出去看看的话。
苏午与李珠儿一前一后穿过人群,站在了门外。
李珠儿紧挨着苏午,
看着那端公神坛四周飘舞的一团团黄纸燃起的火球,既是兴奋,又是紧张。
她看着身边人,细声细气道:“大师兄,你方才也闻到了吗?好重的猪骚味和香火味道哩。”
苏午观察着端公作法,
对方已经脱下身上外罩的花褂子,
转而穿上那件仿佛被空气灌满的红袍,拿起那张半面金色,半面银色,口里生出一对獠牙的狰狞面具戴上,嘴里停止念诵咒语,
转而持师刀与法铃在原地蹦蹦跳跳起来,
像是在跳舞一般。
叮当当,叮当当!
“呜哈哈哈哈――”
“嘻嘻哈哈呀――”
那端公口中,同时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者粗犷而浑厚,一者尖细而轻盈!
苏午感受着那端公身上涌动地越发强烈的气味,
眼中看到,
对方身上恍惚间覆上了一层又黑又红的火!
这时,
端公倏地停下动作,
静立于原地。
苏午侧目向李珠儿回答道:“是。你为何能嗅到那股气味?”
“我……”
李珠儿看大师兄此时心思并不在自己这边,
她轻哼一声,并未再与大师兄说自己身上的情况,转而道:“大师兄,那个端公――身上燃起了火哩,又黑又红的,
你看得到吗?”
“你竟也能看得到?”苏午讶然看着李珠儿。
他推测自身之所以能嗅到那般浓烈的味道,看见这其他人看不见的火光,要么是因为自身驾驭了厉诡,要么是自身命格的原因。
现下珠儿与他有着一般情况,
而对方并未有容纳厉诡,
那么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命格’了。
珠儿诵念师父教给她的四句咒语,就直接脱离了诡关,说不定也是因为她自身具备某种特异的命格!
“呜――”
苏午正自思索之际,
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忽然自耳畔响起。
他循声望去,
便见到那原本静止了十数息时间的端公,此时拿起了桌上的牛角号角,猛然将之吹响!
随着号角声响起,苏午隐隐感觉,那端公脸上的金银獠牙面具也跟着颤抖、蠕动起来,像是变成了一层真正的皮肤,紧紧贴在端公脸上,
而后,
面具眉心猛然裂开一道血痕,
汩汩鲜血从眉心渗透过来,遍洒整张面具!
端公放下牛角,
转而看向了崔大仁,嘴里终于发出先前那般沙哑的声音:“来,你与我同走火海。”
“我、我与你同走火海?!”崔大仁脸上的肥肉都颤抖起来,看看端公那张犹如恶诡的金银獠牙面具,又看看棺材前铺陈开来,
一直铺陈到灵堂前的一锅锅烈火,
他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
“既然是为亡人炼渡,
当然需要她的骨血至今来为她招引性魂――救魂赎命之事我来做,但招魂的事情,却需你来做――你若不做,棺材里的尸体必定要诈尸的!”
端公冷冷盯着崔大仁,
他的目光不再浑浊,有种冰冷漠然,仿若机器般的冰冷感。
“那火,那火会烧死我的!”崔大仁看看身后的棺材,又看着熊熊烈火,尤自犹豫不定,整张肥脸都扭曲了!
“不会,
记住我方才说的话,
只要你莫要笑,嘱咐灵堂前守着的亲眷都不要笑,
这火就烧不到你。”
“我嘱咐他们了!”
“那就好,
来。”端公向崔大仁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掌。
崔大仁狠狠地哆嗦了几下,
终于还是在‘棺材里的老母会诈尸’这一实打实的威胁下,拉住了端公伸过来的手掌,
他打定主意,
一旦发觉那火会毁伤自身,自己就立刻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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