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织锦山厉诡(2/2)

  自阳平镇至织锦山,需走半个月的路。

  半个月以来,

  阴喜脉灶班子在途中有过数次停留,为当地关押厉诡,收魂米积攒得越发地多,

  但即便如此,

  他们的行程却未因此耽搁多少。

  盖因大马骡越发能替灶班子分担重量,

  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自然提升,

  而且,

  灶班子有次替一富户收押了其宅邸内的一只鬼祟,那富户也颇慷慨,又送了一匹驴骡给灶班子,有四匹畜力的灶班,如此走走停停十余日,

  并没有一点耽搁,

  将将走过半月的时候,

  师父的脸色严肃了起来,看着马车外的景象,提醒一众灶班弟子:“织锦山地界快要到了。”

  这一日,

  车队行至黄昏的时候,

  走进了一处村落中。

  村落前的石牌坊上,‘秀水河村’的匾额悬挂着,其上还挂着鲜艳的红绸布,

  然而牌坊的立柱却已被野火烧黑,

  秀水河村内,

  野火肆虐,

  道路上甚至偶然能见被烧焦的尸体。

  许多房屋都被烧毁了,

  有些还算完整的鄙陋屋院前,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坐在门口,死气沉沉地看着行入村中的这一支车队。

  灶班子的车队在一位看起来稍‘年青’些的老者跟前停下,

  赶车的苏午扶着李岳山出了马车。

  “老叔啊,

  我是阴喜脉灶班子的,咱们秀水河这是出了甚么事情啊?

  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李岳山躬身对着那眼神浑浊的老者,开口问话道。

  老者茫然地看着李岳山,

  手掌放在耳朵后:“你说啥?”

  ――他年纪大了,

  听不太清对面李岳山说的话。

  “我说――我是阴喜脉灶班子的弟子,老叔对这灶班子有印象吗?”李岳山加大了声音,

  那老者终于听清李岳山所言,

  颤颤巍巍地起身,拉住了李岳山的手:“你、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庙塌了,

  人死得死,

  跑的跑,

  就剩我们这些,跑不动的啦……”

  这位老者听闻李岳山的身份来历,直接便对李岳山表示出了绝大的信任。

  李岳山握着他的手,

  内心积郁多时的苦闷,此下倏忽好了许多。

  只要当地百姓不会认为自家阴喜脉灶班子是甚么不正经的灶班子,那从前做过的事情,就总算是值得的。

  “老叔啊,

  我是外出去积攒钱粮,

  回来要立灶庄的啊,

  我也是在半路,才听到织锦山出事了――是被一伙乱兵败坏了那几座庙?”李岳山再度问道。

  老者连连点头:“一千多人的乱兵,涌进来后,

  抢了好多粮食,

  村里的大姑娘被他们糟蹋不少哩,

  我的孙女,

  啊,我的孙女呦……”

  老者说着说着,忽然淌起眼泪来。

  他重又坐回门前的石墩子上,悲恸难当。

  在他身后,

  阴暗的门楼过道里,

  一具干瘪的女尸吊在过道横木的绳子上,微微晃荡。

  阵阵尸臭从那具尸体上飘散出。

  此时天气尚且寒冷,

  尸体却已经腐臭,

  这具女尸在过道里挂了至少得有半个多月了!

  灶班众人看到那具尸体,俱是一阵默然。

  他们帮着老者把尸体放了下来,

  就在破落的房屋后挖掘出一个墓坑,将尸体裹着草席,埋葬了进去,立了一道墓碑。

  当下的村落里,

  年轻人死的死,跑的跑,

  仅剩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村落的荒弃已成定局,

  如此,也就无所谓市井与乡野的分别了,

  埋在老人的屋后,他还能有个念想,可以时时去看看自己疼爱的孙女。

  做完这些事情,

  老人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

  将众人迎进了屋内,

  其家中米粮已经见底,每日便吃些树叶充饥,能招待灶班众人的,只有一人一碗的凉水,

  李岳山见状,向苏午招呼道:“阿午,你和狗剩去把村子里的老人都请过来罢,都聚在这里。

  我看灶屋里还有口大锅,

  青苗,秀秀,

  你俩去烧些粥饭罢。

  珠儿,你去院子里把护命火点燃了,

  把护命灯笼挂在这屋院的四角。”

  诸弟子领命去了,

  老人拉着李岳山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那伙乱兵把庙弄塌了,放出了厉诡,他们也死在山里了,你们也莫要往里走了,

  那厉诡太凶了,

  一千多乱兵,当场就死了。

  周围七八个村子,

  当场就没了,

  人全成了尸体……

  先前来过两个灶班子,都折在里面了,我不想你们阴喜脉出事哩,你们明天还是赶紧走罢――那厉诡过不了几天,就会来到这边了,

  我们老了,活得够了,

  死便死了,

  你们还年轻,

  我不想你们阴喜脉出事哩……”

  老人絮絮叨叨地叮嘱了李岳山一番,

  他似乎是说得累了,便靠在椅子上,微微闭目休憩。

  等李岳山呼唤他时,

  才发觉他已然没有了鼻息。

  老者承受了太多,此下一瞬松懈下来,顿时支撑不住,也就撒手人寰了。

  短短的半个时辰以内,

  灶班子又一次挖掘墓坑,

  将老人埋葬进去。

  苏午与狗剩去请村里还活着的老人来吃饭,

  然而聚集过来的不过六七人,

  更多的老者多已经痴了,疯了,

  二人只能强行将他们拉拽过来,

  但他们却抗拒吃饭,

  趁着灶班子不注意,又跑出去,

  如此反复数次以后,灶班只能腾出一间屋子,将这些疯癫了的老者关起来,强行给他们‘喂饭’。

  即便如此,

  过程中也有疯老者突然高叫几声,

  紧跟着就没了声息。

  正常的老人亦都是沉默着吃过了粥饭,拒绝李岳山让他们留宿在此地的邀请,依旧各自回到各家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村口的方向。

  这般凄惨阴沉的境地,

  却比厉诡侵袭更叫人心头发闷。

  灶班子一众弟子,除却苏午以外,都已经因此哭过不止一回。

  阴喜脉灶班的情绪,

  因此低落到了极处。

  李岳山见到弟子们躲起来抹眼泪,也是叹息不已,

  将众人都聚集在了一间屋子里,

  他向老道请求道:“道长,不妨明日为这个村子做一场超度法事罢,需要多少钱财,我私人来出就是。”

  超度科仪,其实最为无用。

  既不能令死者魂灵真正得到超度――因为死者是否真正具备魂魄都是个问题,

  亦不能压制诡祟滋生。

  但这般科仪,

  却能抚慰活人心灵。

  让人借此心安。

  灶王神教没有这般手段,李岳山内心实在空落落的,又怕弟子们见多了这种情景,性情亦会跟着出问题,是以就向老道发出了求助。

  他这还是第一次称老道为‘道长’,

  而不是牛鼻子一类的称呼。

  从灶班子回返织锦山开始,便甚少言语,极少参与灶班弟子群聚事务的老道,

  此时看了李岳山一眼,

  出声道:“便是老道作法超度,

  你真正能信他们就得了超度么?

  你心不定,

  我超度又有甚么用?”

  李岳山好声好气与其言语,要出钱请老道做一场法事,未想到对方这么不给面子,顿时让他气得牙痒痒:“嘿,你这贼牛鼻子!”

  “有事便称道长,

  无事就是贼牛鼻子?”老道斜乜了李岳山一眼,赶在对方爆发以前,忽然从褡裢袋里掏出一叠黄纸,

  黄纸上以朱砂写就了一篇篇经文。

  老道说:“此是我亲自抄写的太上救苦拔罪妙经,

  你让弟子们把它们焚烧了罢,

  上苍有感,

  自然愿意超度无辜之亡灵。”

  “你怎不早拿出来?

  非要挨骂两句才行,这下子,我本想付你银钱,当下却是一分也不会给了!”李岳山劈手夺过老道递过来的黄纸,嘴里嘟囔几句,

  原本低落的心境因此好了稍许,

  他将黄纸分发给众弟子,

  让他们到屋外去烧,

  之后又向老道郑重行礼:“还是多谢了。”

  “烧这些纸钱,实于正事毫无作用,

  不过能让他们心安,

  那也算是补益了正事。”老道指了指窗外烧纸的灶班弟子,转而同李岳山道,“你对织锦山厉诡的了解,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多,

  今时你可想好了怎么把这事告诉他们?

  这才是此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们对那只厉诡多一分了解,

  收押厉诡的把握就更多一些。”

  李岳山脸色微黯,

  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道:“待会儿罢,等他们烧纸回来,我便和他们细说说织锦山厉诡的事情。”

  这件事情,牵扯着李岳山不愿提及的过往,

  但今时却必须将它坦露出来,

  为灶班子应对织锦山厉诡,多一些经验。

  不多时,

  灶班众弟子回转了屋内。

  他们神色已然轻松稍许。

  “明天还是在秀水河村多留一日,把街上的尸体都收殓安葬了。”李岳山向弟子们说着话,“今天,师父便和你们讲讲织锦山厉诡的事情――”

  苏午微微抬头,

  凝目看着师父。

  师父神色平静,徐徐出声道:“就师父过往经历而言,遇见最凶险、最难以化解的经历,莫过于在织锦山的这一次。

  织锦山这个厉诡,

  让老汉我失去了师父和师娘,

  失去了师弟和师妹。

  那厉诡的命格飘忽不定,收魂米可以控制它短暂的一时,却难以将它永远困住。

  ――是我的师父师娘,师弟师妹们,

  他们以自身困住了厉诡,

  我油炸了他们,

  才将他们体内那只厉诡彻底关押!”

  师父说到最后,

  已然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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