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也看出来了。
这人闪烁其词,眼神躲闪――所言未必尽是真。
他家中妻子可能牵扯着甚么事情,让他此时甚为牵挂,你就随他回去一趟,路上一定要把妓女淹死在河中事的来龙去脉尽数问清,问明确!
若有人起坏心谋害他人,致他人身死。则殒命者散化在天地间的性魂必有一股极重的怨恨之气、乃至煞气,这股煞气会缠绕在谋害他的凶手身上,数日不散。
而黄六子身上无有任何煞气、怨气缠绕,
非是他害死了那几个妓女。
所以我们便不能对他行逼问之法,只要诱使他讲出此事之中隐情即可,不能伤人。”
黑暗角落里,赤龙真人与苏午各自牵着一匹马,师父正与弟子面授机宜。
“我明白的。”苏午点了点头。
赤龙真人所指的‘亡者性魂’,就是‘亡者意识’,人被他人谋害而死,亡者意识确实会集聚在谋害他的人身上。
这也是他未曾按住黄六子当场严刑逼问的一重原因所在。
另一个原因,自然是他也甚为困惑,这个‘黄六子’的妻子身上牵扯着甚么事情?让黄六子经历一场大难后,最为牵挂的竟是自己家中妻子的安危?
他与赤龙真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赤龙真人从背后剑匣之中抽出一柄宝剑,拿布帛包裹住寒光闪闪的剑锋,交给了苏午:“如遇凶险到自己不能处置之事,以中指血抹在剑上,喝三声‘幽州闾山掌教请降敕令’,某即能遥领气机,降下天雷相助。”
苏午接过宝剑,想了想,将‘大红莲胎藏’连刀鞘一并递给了赤龙真人:“如遇厉诡侵袭,不能护及周遭道童周全,可以此刀两断厉诡。
若厉诡过于强横,此刀不能将之两断,
可以连诵三声‘啪,咤’真言,会引动我之真意,增长此刀威能,或可将恐怖厉诡两断。”
“你――”赤龙真人恶狠狠地瞪了苏午一眼,却还是一把将‘大红莲胎藏’抓过来,挂在自己腰袢,“某这几柄宝剑虽然锋利,终究是凡铁,能在厉诡身上戳几个洞,钉住厉诡,全凭某道法高深,你不若把你这柄刀赠给某,此刀形状某不喜,但它的威能委实不错。”
“此刀为我亲自所铸。
今时没有好材料,无法再铸出此般刀剑。
但再铸出几炉比你的宝剑品质好许多的神兵利器,应该也没甚么大问题。
等到空闲下来了,我搜集铁矿石,开炉再造几柄宝剑予你――这把刀的主意你就不要打了。”苏午拒绝了赤龙真人意图永远占有‘大红莲胎藏’的要求,转而给了对方一个承诺,“好了,黄六子要等急了,我出发了,师父。”
“滚罢!”
赤龙真人摆了摆手。
……
哒哒哒……
马蹄声在黑夜下的小道上持续响起。
苏午乘骑壮马,载着黄六子,依着对方的指点,在土路上纵马飞奔。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三里多地,就能到我家所在的村子了。”黄六子坐在马背上,微冷的夜风吹得他微微发抖,他指着林木掩映下的前路,向苏午说着话,“您真是一个好人,多谢您一路送我到家!”
“不必客气。”苏午摇了摇头。
这一路上,对方不知说过多少次感谢他的话,他接着道:“现下天气还是比较冷的,你从闽江中死里逃生,该先生一堆火,把衣服身上烤干了,再折返归家比较好。
怎么要这般着急地赶回家?
你这样穿着湿衣夜间行路,难免染上风寒。”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苏午温和的言语下,黄六子下意识地做着回复,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倒了出来,“我看到那几个妓女死得那样凄惨,我怕啊――不怕您笑话,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原先也是一家勾栏里的,因为她害了一场大病,那家勾栏的主人要把她转卖去做暗门子的生意,
她求我救她一回,我一时心软,就把她买回来娶作了妻……
近来,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黄六子与苏午交谈着,却不像是在老庙祝等人跟前时那般,讲话都要遮遮掩掩。
相反,他连自己的妻曾经是个娼妓这种极其隐私的事情,也不避讳向苏午谈及。
之所以他能对苏午如此坦诚,
此中固然是苏午‘唇枪舌剑’天赋,以及种种密藏域手段加持的原因占了大头,也有小部分是因为黄六子感激苏午载他回家,他心下感激所以能向苏午坦言。
苏午听得他家中的妻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心下的疑窦就消散了许多。
妻子已有身孕,丈夫死里逃生,第一时间要回家探看妻子情况,其实也说得过去。
不过,黄六子提及其船上载着的几个妓女时,称‘那几个妓女死得凄惨’,心中害怕,才要着急赶回家去看妻子――这是何意?
是因为那几个妓女的死,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从前也是一个娼妓,也怕妻子会出甚么不测?
他为何会有这种联想?
“那几个妓女的死与你无关,纵有报应,也绝报应不到你家来。
你怕甚么?”苏午出声问道。
“是啊,是啊,她们确实是坠河而死――”黄六子低声言语着,即便苏午未有回头看,依旧能感应到对方剧烈的心跳!
黄六子接着道:“可是我的妻也有身孕了……
那几个妓女,不是因为染上重病或者年纪太大,才被县城东的勾栏主人转卖的――而是她们不知怎的,一时间都怀上了客人的孩子!
勾栏主人连续七日给她们吃落胎药,竟未能把她们肚子里的胎落掉,
所以才要把她们转手……
您不知道啊,当时我载着她们从沙溪河口下闽江的时候,她们一个个抱着肚子在船上嚎叫打滚起来,然后我的船,我的船便毫无缘故地倾翻了!
当时河口无浪也无风,船也未触碰到甚么暗礁,
无缘无故便倾翻了!”
黄六子的呼吸急促起来,想到先前之事,仍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浑然剧烈颤抖着:“您不知道,我水性还算可以,船翻了以后便想着不论如何都救几个人到岸上去――我在江水里到处寻那几个妓女的身影,我看到她们在江水里漂着,
她们一个个本来还未显怀的肚子,在落水以后,忽然间就像是被吹胀的猪尿泡一样涨大了起来!
一个个还只是怀孕一月余的肚子,转眼间就身怀六甲了!
那些肚子突然变大的妓女,都往江水底沉没了,
我只来得及揽住一个人,拼了命把她拖上了岸。
她上岸后抱着自己的肚子,在江边嚎哭了一阵,转头盯着我笑了笑,然后,她自己又一头扎进江里去了――”
“这是水诡夺命吧?
她们都招了水诡,水诡想让她们死,她们就活不成?!”黄六子颤抖着向苏午问道。
苏午眉头紧锁,
联想起了其他的事情。
先前黄六子与老庙祝交谈时称:那几个妓女在正月里‘五通神巡游会’上,拜过五通神,各自许了不知甚么愿望――今时不比现实,今时勾栏瓦舍里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是身世凄惨的可怜人,若一天不按着勾栏主的要求接十几回客人,没有饭吃只是最轻的惩罚。
令未完成任务的妓女赤脚在铺着碎瓷片的地面上来回行走、动辄鞭打掌嘴在勾栏瓦舍里不过是寻常事。
那几个妓女拜祭‘五通神’之时,所许愿望由此可以预见,多半与脱离魔窟有很大关联。
而在今夜,北闾山一众人住进了五通神庙。
除了赤龙真人‘拜’过五通神像以外,试图探查其底细以外,北闾山众人并未对这个‘五通神’有过太多关注,饶是如此,就在今夜――童家两姐妹、显兴都受到了不明蛊惑,童青竹更是被蛊惑得在苏午耳边声称,想与他生孩子!
苏午起初时以为童青竹等人是被鬼祟蛊惑,因而生出了情欲。
现下来看,
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暗中的鬼祟蛊惑她们生出情欲,只是一个过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她们怀上孩子――就像那几个在五通神前许愿的妓女一样,她们都有了神韵,哪怕勾栏主给她们灌落胎药,也未能落掉她们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才是鬼祟的目的!
那几个妓女或许在‘五通神’前许愿脱离魔窟,
今时她们却以另一种方式离了魔窟……想来这种方式非在她们预见之中,更不能算是完成了她们的愿望,她们更没机会再回庙里还愿了……
不知在‘五通神’前许愿,或是接触过五通神的女子有多少?
她们今时情形都如何了?
黄六子的妻,腹中胎儿与‘五通神’又是否有甚么联系?
一念及此,苏午同身后的黄六子问道:“嫂夫人最近可曾拜祭过五通神?”
“啊,嫂、嫂夫人……是说我的妻吗?
我每次出海前,她都要往五通神庙里敬献香火。
就连我们的孩儿,也是她向五通神许了愿以后才有哩,她早年间受了太多的苦,吃了太多的药,本以为她已经不好生孩子了,未想到――五通神真是灵啊,
我儿若是顺利降生,我得备齐祭品,在神前还愿才行!”黄六子如是道。
苏午沉默了下来。
马蹄声哒哒,
林木掩映下,‘金溪村’屋舍院落错叠的轮廓在前方的黑暗里隐约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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