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1、弥勒下生,金刀之谶

  宫殿前守卫的侍卫,浑身包裹在威武的甲胄当中。

  那身甲胄在殿中光芒的映照下,简直犹如浑金所铸,那甲胄里亮起一双冷光森森的眼睛,金刚智只与那双眼睛对视一个刹那,便有种性意好似被冻彻,念头运转不灵的感觉!

  “令牌。”

  披覆甲胄的御前侍卫不紧不慢地说道。

  金刚智垂着头,在御前侍卫淡淡的言语声下,内心却生出了一些压力,他将手中令牌交托对方,如门神一般守在宫殿门口的那位御前侍卫便让开了身,金刚智如此得以迈入宫中。

  融融烛火光芒洒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积攒的那丝丝缕缕的寒气,才终于被荡涤一空。

  他穿过灯火辉煌的大殿,绕过迎着殿门的玉屏风,便见到了一排排书架罗列于宫殿四周,在这填满书籍的众多书架簇拥下,金刚智首先看到一位头戴幞头,一身暗黄色常服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身形英拔,面容俊朗,他站在彼处,朝金刚智平视了过来,金刚智却陡生出一种感觉——圣人好似站在高高的山上,从山上朝山下的自己投来了目光,这平旷的殿堂地面,好似都生出了一级一级无形的台阶!

  金刚智心神颤栗起来,他生不出丝毫窥视玄宗皇帝的念头,朝玄宗皇帝直接拜倒了下去!

  李隆基看着陡然跪倒下去的金刚智,眼神还有些诧异。

  “不必行此大礼,金刚智法师,起身说话。”跪在地上的金刚智,听到圣人温和平静的声音,他心里为自己这般失态而生出些羞惭的情绪来,面上则维持着神色,应了声‘是’,跟着站起了身。

  起身以后,金刚智再向圣人周围站立的几人看去,首先看到一长发垂髫、白须及胸的羽士斜塌着肩膀,不丁不八地站在圣人身畔,朝金刚智投来鄙夷的目光,似是鄙视他方才的‘媚上之举’。

  唐人并不流行跪礼,君臣相见,臣民一般亦不需跪拜圣人。

  倒是一般民众见得圣人,多会抑制不住激动骇恐之心情,当场向圣人跪倒——金刚智这般诚惶诚恐,面见圣人当即跪倒的仪态,于在场众人眼里,担得起一个‘媚上’的嘲讽。

  这是金刚智第二次入宫。

  初入宫时,他便向李隆基行跪拜大礼,表现得比他带来的弟子‘不空和尚’更积极许多。

  第一次尚能解释成未有见过这般大声势的场面,今下第二次入宫,犹然如此,便难免叫人心生鄙夷。

  金刚智的目光从那位长须道士身上挪开,又看了眼其身旁一身白衣的黑发羽士,转而看过在场众多人,他很快发现——此下场中,俱是佛道二门中人,圣人将佛道二门修行中人尽召集于此,为的却是拜在大殿空地上一块等人高的羊脂美玉。

  见得那羊脂美玉的瞬间,金刚智便瞳孔一缩,心情有些紧张起来。

  这块等人高的美玉,正是由他进献给圣人的那块‘神玉’!

  圣人半夜召他入宫来,又将神玉摆在此间——莫非是神玉本身生出了甚么问题?!

  金刚智一念及此,心神陡地沉重起来。

  而在他心念转动之际,李隆基亦将目光看向了他,开口说道:“金刚智法师,此吐蕃神玉自移入宫中以后,一夜间脱尽所有石壳,如今已如玉璧一般光洁照人,然而你称神玉之中,乃有‘天女’形影。

  朕当时目视此玉,亦见到了那两位天女。

  只是自此以后,却再未寻得那天女影踪——这是何缘故?

  如今神玉在殿堂之内,常致禁宫翁仲神灵躁动,内中莫非蕴有邪祟?这块吐蕃神玉究竟来历,法师是否能说得清楚?”

  圣人言辞之间,倒没有甚么责备之意,但金刚智闻听圣人之言,仍忍不住心生出几分恐惧来,他垂着头,念头一边闪转着,一边回答道:“禀告圣人……此吐蕃神玉,乃是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自神山‘元日神山’之下的虚空海中取得。

  元日神山乃是密藏域本生神灵‘鲁’的居住之处。

  当日尺带珠丹下山之际,元日神山振动,继而虚空海中浮出此玉,是以,我们多猜测此神玉乃是群鲁、大鲁,乃或是鲁王、鲁母的力量润养而成,具备无边威能……”

  金刚智又将神玉的来历,与李隆基解释了一遍。

  倒与他当日进宫面圣之时的言辞,分毫不差。

  “那鲁母、群鲁,皆系密藏域本生传说,究竟是否存在,无人能够说清……而群鲁究竟是庇护群生之神灵,还是吐蕃百姓一厢情愿以为的庇护之神,小僧亦不能完全探明。

  此物既生有异兆,内蕴不祥……是小僧一时不察,将此般凶险之物敬献圣人,请圣人恕罪!”金刚智颤声言语着,诚惶诚恐地又向李隆基躬身行礼。

  李隆基则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天下奇物众多,其根脚无不牵扯鬼神与天机,吾好此物,在四海间搜寻此般奇物,令大唐百工探查其中秘密,以求镇诡之策。这块取自‘虚空海’中的美玉,确是奇物不假。

  你将此物献给朕,正是投朕所好,又何错之有?

  我召你夜半进宫,并不是为了向你兴师问罪的,金刚智大师,把心放回肚子里就好。”

  圣人言辞之时,神色依旧平淡。

  但金刚智闻听圣人所言,内心却生出强烈的感激之情来,这般感动的情绪叫他更伏低了头颅:“小僧拜谢圣人……”

  李隆基此时转头看了眼那摆放于眼前的羊脂美玉,皱着眉与身旁诸僧道说道:“昨夜此玉引致翁仲神灵骚动之时,乾陵那边亦出现了异状。”

  闻听圣人称‘乾陵’生出异兆,他身畔站立的诸僧道眼神都严肃了起来,仔细聆听圣人之言。

  谈及昨夜之事,玄宗皇帝的语气亦有些沉重:“‘录碑吏’昨夜命军兵快马传来记录,便在此玉引致宫中翁仲躁动的同一时间,则天大圣皇后的无字碑上,有血液渗出,那些血丝在无字碑上涂抹出了一道女相。

  ‘碑录’中称‘女相停驻于无字碑上将近一个时辰,至子时三刻方徐徐消敛’。

  而在今夜,翁仲神灵再生骚动,此后两个时辰,东都太庙那边传回消息,‘则天大圣皇后’尊位前的长明灯,倏忽‘绽放若莲花’,甚为璀璨,引致太庙守官震骇,特将消息传回。”

  李隆基顿了顿,扫视在场神色各异的诸多僧道,沉声道:“此即是我召诸位半夜入宫的真正因由。

  连续二日,此玉生出异动之时,与‘则天大圣皇后’有关的种种祭祀,亦生出异相,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说到这里,玄宗皇帝目光跟着看向一身青色道袍的老迈羽士,话锋一转,道:“慧沼今在何处?”

  李隆基话音落地,金刚智陡地感觉到,随着圣人询问‘慧沼’下落,大殿里的气氛陡然变得沉凝起来,一刹那就有山雨欲来之势!

  他不知‘慧沼’究竟牵扯进了甚么事情当中,但亦知此人必然深为圣人所顾忌,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圣人关注之下!

  “慧沼今在太原译经传法。”那老迈羽士塌着肩膀,向李隆基回话道。

  这位羽士年事已高,一副鸡皮鹤发、风烛残年的模样,其亦站在离圣人较远的位置,似乎并非是当下诸僧道当中,圣人最为信任的那几个,但金刚智偷眼去瞧对方,却又在对方目光撞向自己之际,陡然感觉到了一种蓬勃而旺盛的生机。

  在场诸僧道,无一弱手。

  便是金刚智亦不觉得依靠自身的修行,就能于在场诸僧道中脱颖而出,是以才要在外养望,希望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得到玄宗皇帝的关注,得到圣人的重用!

  而玄宗皇帝听到老迈羽士所言,神色依旧没有变化,但整个宫殿内的气氛倏忽间放松下来,未有如先前一般沉凝:“慧沼禅师修行颇高,据说已至法相宗‘瑜伽师地论’中的第十五地‘菩萨地’,只待涅盘成就佛果了。

  他今愿在四方传法,于天下人而言,亦是幸事。”

  玄宗皇帝一番言语过后,顿了顿,忽道:“此玉会否与‘弥勒下生’有关联?

  ‘卯金刀’今又是否有异动?”

  弥勒下生,卯金刀?

  金刚智眉毛狠狠地跳了跳。

  整座大殿里的耀目烛火都在此瞬摇颤了几下!

  佛陀入灭以后亿万年,‘弥勒菩萨’自兜率内院下生为佛,此即‘弥勒下生’,此乃是佛门典籍里一直记在的传闻,亿万年太过久远,谁也不知‘弥勒下生’会发生在何时——

  既然谁都无法确定‘弥勒下生’的时间表,更难探知此事真假,那么‘弥勒下生’便始终只是一个传闻,从前也根本不曾引起过世人的注意——但这些却都是从前了,今时情况却是法相宗以弥勒菩萨为最高信仰,而那位‘则天大成皇后’——其实更该称为则天大成皇帝。

  这位女皇帝、玄宗的祖母在世之时,便大造佛门奇观,佛门亦称其为‘弥勒菩萨’转世!

  如此,弥勒下生在玄宗皇帝这里,分明有了不同涵义。

  恰逢此时,那缠绕在历史中的一个阴影,几乎更改了历史进程的一句谶语,再一次地复苏了。

  此谶语与一个姓氏有关——卯金刀,刘氏!

  ‘卯金刀,有天下’!

  如今以此‘金刀之谶’为名,大唐境内暗流涌动,叛逆于水下蠢蠢欲动,而玄宗皇帝之所以这般顾忌当代法相宗宗主‘慧沼’,不仅仅是因为其所处法相宗,本就以‘弥勒佛’为最高信仰,与‘弥勒下生’注定脱不开干系,更因为这位慧沼禅师,其俗家姓氏为‘刘’!

  卯金刀氏,名玄!

  玄宗皇帝的问题之下,众道士陷入沉默。

  金刚智深埋着头颅,内心充满了惶恐,他更惧怕自己根基不稳,就涉入这般险恶事情之中,会落得个尸骨无存,无处葬身的下场!

  自己只是应旨入宫而已,怎么偏偏要在这时谈及什么卯金刀、甚么弥勒下生?

  这些与自己有甚么关系?

  自己只是个想要博取一番声名的和尚而已!

  金刚智心脏怦怦直跳,在这难捱的沉默之中,一脑袋奇大的僧侣忽然站出来,那僧盯着方才回应了玄宗之问的老迈道士,开声道:“陛下,而今亦不该只着眼于‘弥勒下生’一事了,那‘卯金刀’虽与慧沼禅师薄有关联,但与天下仙门羽士更干系匪浅!

  持‘卯金刀’之氏群起的叛逆之中,多为仙门羽士!

  他们自称授得大汉符箓,今要于天下间复兴大汉,令‘赤统’大兴!陛下,而今正要清查天下群道,彻底镇灭这无稽之谈的‘金刀之谶’!”

  那名作‘王据’的老迈道士面对大脑袋僧侣的厉声言辞,雪白的眼睫毛微微颤抖,低声道:“则天大成皇后尸骨至今尤未知踪影,传闻圣后尸骨在大雁塔下,静待时机,转死为生,应拆下大雁塔,以寻圣后尸骨踪迹……”

  “你——王据!”大脑海和尚被老迈道士一言激得面露狂怒之色,其身周诸僧也都面有愠怒,只是引而不发。

  圣人见诸僧群道相互争执起来,却也不发一言,转身坐回了座椅上去。

  随着他坐回座椅,先前眼看着就要吵将起来的诸僧、群道忽然都又安静了下去,仿佛方才那般情景从未出现过一样。

  金刚智旁观着场中情势,又偷眼去瞧面无表情的圣人,他内心忽生触动,某个念头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这个念头在当下微妙气氛的烘托下,生长得越发茂盛,刹那间占据了金刚智的思维。

  金刚智低眉顺眼,目光瞟向前头摆放的等人高羊脂美玉,忽然出声:“陛下,小僧先前与一人在慈恩寺前辨说佛法,被那人深深折服。

  然而那人佛法修行精深,却并非佛门中人,反而与其随行的一小厮,有其所授之符箓护身。

  小僧猜测,那人道门修为亦必极其精深。

  那人曾算到小僧将此神玉进献给了陛下,其提及此事之时,眉宇间隐有忧虑之色——他或许对这出自虚空海的神玉,了解更深。

  小僧斗胆,请陛下召此人进宫,他或能解开陛下之惑!”

  玄宗皇帝听得金刚智说起那神秘人兼通佛道二门,尽皆造诣精深之时,已经生出浓厚兴趣,今下又听其对殿中神玉似有了解,顿时决定要见一见那个神秘人,他瞥了眼沉默不语的诸僧道,转而笑着与金刚智道:“哦?那人今在何处?

  不论他能否解开我之困惑,只要他的佛道二门修行,能够真如和尚所说,甚为精深的话,朕对你都有赏赐!”

  “那人被小僧请进慈恩寺后院居住。

  如今就在慈恩寺后院禅房中!”金刚智躬身下拜,高声说道。

  “召他入宫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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