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山上,草木枯败,当下正值春时,簇却是一派生机衰绝的景象。
山野间,散落于平坦腹地上的一座座房屋院舍,尽皆渺无人迹。居住在六龙山下的村民百姓,在月余时间内,突然纷纷失去影踪,取而代之的则是那道幽深沟壑乍然横亘于老龙山顶,几乎将六龙山的主峰-老龙山分作两半。
群僧诸道自枯败林间显出形影,临近了那道将老龙山分作两半的沟壑。
浓郁尸臭从沟壑中喷薄而出,而人临沟壑间,往沟壑内俯瞰,却只能见到漆黑一片,看不见沟壑下究竟藏着甚么事物。
这些僧道各据一方站立着,虽然当下已经临近雍凉二地旱灾源头之地,但却都不敢轻举妄动,径直跳入沟壑之中,解决沟壑之中的‘灾祸之源’——他们彼此间互相戒备,既害怕此次斗法被‘外道’拔得头筹,又忌惮自身施展法门,根绝灾祸之时,被敌派偷袭,以至于最终落得一场空。
山林寂静,只有风声掠过。
场面变得微妙了起来。
也在此时,一青年道人骑着白驴自林间显出身影,那驴子上挂着一管洞箫,道人披散着头发,宽袖大袍,一派洒逸不羁的模样。
他乘白驴临近了沟壑,往沟壑内看了一眼,神色便变得不忍了起来,开声道:“怪不得‘探问息’,竟令我探出了‘星晦暗,地相糜烂’之相,以死怨之尸栽种于地脉之中,企图窃机而吞地相,由死转生——岂不正是会‘星晦暗,地相糜烂’?
这是把茅山宗的魔身种道大法逆练了啊……”
这修有众妙宗探问息,把握脉之法门的洒逸道人,正是众妙宗年轻一辈最出挑的弟子-‘神视’。
众妙宗力争道门五魁之席位,首战即派出了门下最菁英弟子,倒是与其他道派做法大相径庭。
神视身负为宗派夺魁之重任,然而其往沟壑内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直接跳进沟壑中去,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对面那些光头的和尚,面露疑色,道:“今下拔得头筹机会在即,你们不跳进沟里看一看么?
你们若不下去,我可就要下去了。”
此下勾勒两旁,佛道二门各据一方,正如同今时下之间佛道二门分庭抗礼,相争不休的局面一般。
然而如今不论佛门还是道门之内,又各有诸多遗留问题,内部派系林立,山头众多,亦难以彻底统谐起来,致使二门虽然争斗多年,却始终无法聚合力量,彻底将敌方打败。
至于今时,佛门气象宏大,沙弥众多,各地僧院不计其数,看起来架子更大一些,然而正因沙弥众多,架子更大,也就导致佛门内部派系更多,再加上玄宗皇帝有意引导佛门内部相争,更亲手推动了不少新兴佛门宗派的兴盛,也就导致佛门内部状态更一盘散沙一些。
所以诸僧虽然站在群道对面,与群道隔着一道深深沟壑,他们却分散得极开,诸僧互相间隐约戒备,内中乃赢长安释门’、‘别地释门’、‘乡野释门’等诸派系,并不似道门这边,隐隐以众妙宗神视、茅山宗‘道原’、师道‘张央’为首,聚集成团。
那神视随意地看了眼对面诸僧,他话音落下,对面群僧神色紧张,却也未有甚么动作。
于是他便摇了摇头,跳下白驴,提起裙袍,就欲跳入幽深沟壑知—
他一作势,对面那些脑袋锃亮的和尚顿时按捺不住,当即有数个和尚扫了扫周围僧侣,生怕别人抢夺了先机一般,一个个抢先跳进了沟壑之内!
“贫僧来为佛门前驱!”
“去去就回!”
“汇迹师兄,僧先去探看前路!”
五六个和尚声音还在山间回响,身形已坠入沟壑之内,而在数个呼吸之后,那沟壑里方才响起和尚们落地的声响。
神视听着那些响动,忽然又收回了已经踏空的一只脚,转而回到自己的白驴旁。
对面诸僧见他一番作态,去而复返,顿知沟壑之下情形必有异常,有些和尚更觉得上了神视的贼当,对神视怒目相视。
更有高壮僧侣怒斥神视道:“神视,你果不愧‘毒道士’之名,惯常使用这些鬼蜮伎俩,令人枉送性命!
你道门纵不修善果,莫非便能这般害人吗?!”
神视扫了那人一眼,摇头道:“我是我,道门是道门,何必以我之行来污我道门?
今时贫道抢的先机,坑杀三五秃驴。
来日若你秃驴占得先机,莫非就能忍住杀心,不害我性命?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讲讲实话,你会否能忍得住?”
那出声斥责神视的僧侣面皮抖动,却陡然昂起头颅,双手合十道:“贫僧纵要杀你,也只会堂堂正正,断不会趁人之危,行奸恶之计来害人。”
“那你出家以前,谋害主顾,淫其妻女之事,算不得数是罢?”群道之中,有道士嗤笑着质问高壮僧侣‘智通’道。
群道闻声大笑。
智通双手仍合十着,眼神却有些惊疑不定:“污蔑之言,贫僧从未做过那等奸恶之事!”
他的表情维持得委实不好,一下变色就叫人看出了端倪。
当下也无人再信他的话,纷纷哄笑起来。
而神视不以为意,与身旁另一青年道人‘道原’洒然一笑,道:“沟壑之内的情形,我只能看个大概,不能明知全部。
道原师兄,你来看看?
内中地脉纠葛,劫力涌荡之相,确与你们茅山宗‘魔身种道大法’有些类似,你看一看,或许能有不同见解。”
道原点零头,抿嘴笑着,道了一声‘好’。
其临近沟壑,往沟壑中探头看去——
正在此时,沟壑之内,传出几声惨叫!
“啊!”
“吃人了!”
“快跑!”
那几声惨叫戛然而止,唯留余音在沟壑间回响着,久久不息——沟壑前站立的诸僧闻听惨叫声,顿时面色微变,亦往沟壑之内看去,其中颇有些修行的僧侣譬如‘印知’者,一瞬张开‘眼’,即见那幽深沟壑之底,影影幢幢,似乎无数人化作了浅薄的影子,在沟壑里游荡,而先前抢先踏入沟壑内的五个僧侣,方才在沟壑内落脚,还未看清四周情况,便被那一道道或紫或红或赤的影子团团围住——
诸多影子从几个和尚体内飞掠而过,几个和尚也俱化作了浅薄的人影!
印知见那些形影互相之间隐约勾连,似有源头,头顶眼便追索源头而去,却在临近源头之时,骤然看到一团猩红光芒如日坠于深渊之内,他的目光一接触上那团猩红轮光,便陡生剧痛之感,一刹收回了眼通!
他额头之上,一股血液缓缓渗出!
此时,沟壑对面的道原亦收拢了目光,脸色变得严峻起来,道原环视四下群道,转而朝神视使了个眼色,他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印知等僧侣一看道原与神视的反应,顿知二者正以性识交流。
印知耳轮轻动,耳垂抖颤,又开‘耳智证通’,一刹那四下里诸多僧道的心识乌泱泱一片冲刷向他的性意,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运转性意,守住灵台,将那些杂乱心识摒除在外,以免被群生心识冲垮自性,同时以耳智证通锁定晾原与神视二者,聆听二者心识。
“……兹事体大,你我与张央联手,方才可能解决此间祸种根源……”道原道。
神视回道:“独以你、我、张央任一个的修行,不能根绝此间祸胎?”
“委实不能!”
印知闻听神视、道原心识交流,一时间将信将疑。
他扫视左右,意图寻找几个能与自己联手结伴下探沟壑的同门,但那些同门眼神里隐隐的忌惮与疑虑,却叫他望而却步。
如若仅以自己一人之力,莫非不能解决沟壑之内的祸种?
印知显然已被神视与道原的言语所迷,他立在原地,正自犹豫不定之时,忽见对面神秀视朝他投来目光,冲他面露笑容。
对方这一笑,却叫他心头陡然而惊,猛地朝后退了数步。
然而神视立在原地,却没有动静——
虽是师道菁英弟子,却在群道之中好似没有甚么存在感的‘张央’,忽然取下腰间木剑,直将木剑掷将出去!
群僧注意力尚在神视身上,冷不防张央丢下一道木剑化光而来——那木剑弥漫森然诡韵,临于渊上,陡变作一长出百臂的恶诡,恶诡每一条臂膀尽皆张开,奋力抓扯向对岸诸僧,欲要将他们扯下沟壑深渊之底!
“贼道还想害人!”
“牛鼻子!”
“南无阿弥陀佛!”
诸僧神色愤然,一边不断后退,一边施展种种法门,击向临于渊上,横陈尸骸的百臂恶诡!
印知见此情景,心里陡然间生出预感,他明白了甚么,惊声喊道:“拦住神视——”
然而,此时群僧注意力尽在那百臂恶诡之上,却无人在意印知的话。
在印知的目光下,神视、张央、道原三道化作三道云彩,径直飘飞往沟壑深渊之郑
印知迈步欲追,却又想到神视与道原那番心识交谈。
沟壑之上确实恐怖非常。
自己独涉深渊,面对神视三人以及沟壑内中恐怖,真能定鼎乾坤?身负佛门再兴之希望,假若自己在初次斗法之中便败落了——于佛门而言,岂不更是一重打击?
印知犹豫难决。
三道在印知目光下,化作三团云彩,飘入沟壑,而后,又在印知注目之中,似有一阵狂风扑入沟壑之内,直将那三朵云彩扫出了沟壑!
道原、神视、张央身影又出现在彼岸,三者看向印知,神色俱变得极其忌惮!
而印知分明甚么都没有做!
他心有所感,茫然回头,便见数骑施施然走出深林,停在了沟壑边上。
其中唯一的高大青年男子,就驱马立在印知身侧,其随手一拂衣袖,那横陈于沟壑之上,遮掩住沟壑下情形的百臂恶诡陡作一朱红木剑,回转张央腰间皮鞘之郑
而铺陈于此间地的种种誓愿、性识之力,尽作烟消云散。
另一种恢宏伟岸的性意在此间飞掠过一刹那,便又消寂去,四下里诸相平复,而马上青年人环视周遭诸僧群道,笑道:“此间沟壑之下,祸胎颇为棘手,你等力不能及。
都下山去罢,不要在此枉送性命。”
便是此人一拂袖,便将神视三人从沟壑里扫了出来?
印知侧目看着马上的高大青年人,心中更觉忌惮,默默往后退了几步,与苏午拉开距离。
苏午直接消止了簇佛道二门之间的一场争斗,而他出手太快,此下诸僧道还未反应过来。
只有那几个被他性意裹挟着,直接从深渊里抽拔出来的道士,当下深有实福
道原、神视、张央三者眼神交流了一阵。
神视即向沟壑对岸的苏午稽首行礼,躬身问道:“前辈亦来参与此次斗法?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我代灶王神教参与当下斗法,名唤张午。”苏午向那神视道士道。
“张午……”道原垂下眼帘,心念飞转,刹那间就想起了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事例,他跟在神视之后,抬眼看向苏午,又问道,“便是那个于昨夜间入宫面圣,被圣人钦点为灶王神教魁首的张午?”
苏午点点头,未有言语。
“师门长呢哦令贫道遇见张前辈,务必心谨慎,步步为营。”神视又向苏午拱手行礼,道,“他却是看走了眼,前辈的修行,已非是道心谨慎,步步为营便能越过去的了。”
神视一言至此,忽然直截帘道:“道弃权了。
不再参与此次斗法。”
他过话,便目视向苏午,看到苏午面露出笑容,神视眼珠滴溜溜转动着,又与苏午道:“不知道能否留在这里,观看前辈施展法门?
道保证绝不从中作梗,暗下使坏。”
“可以。”苏午点零头。
与神视同行的道原、张央及至其他青年道士,听到神视直言退出此次斗法,都有些吃惊。
张央言语有些结巴地向神视问道:“你、你果真要退出?不是假话?”
“我果真退出。
此间隐匿的不良人可以作证。
祖师亦可为我明誓。”神视点零头,神色认真地看着道原、张央,以及围拢过来的群道,“大家俱是同门,我劝你等,也莫要挣扎,都退出了罢!”
他转回头来,盯着皱眉不语的道原:“你缘何从沟壑下飞转至沟壑上,真因那一阵狂风吗?
那阵大风,从何而来?”
道原垂目不语。
神视看向对面的苏午:“那是打破虚实界限的元神,偶发性意,骤起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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