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道往事

  临近黄昏,风雪再盛,呼啸凌冽。

  县衙内堂落针可闻,安静得吓人。

  袁玉堂和邋遢老道听完林县尊讲述的案情后,脸色无比凝重。

  尤其是邋遢老道,走南闯北惯了的他见多识广,对各种妖魔鬼怪都有一定的了解。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慎重。

  沉吟片刻,邋遢老道主动打破沉默,沉声道,“县尊大人,您非修行中人,或许有所不知。其实坊间传说所言之鬼,是分为两种。”

  “所谓人为鬼之末,鬼为人之初,人与鬼之间乃是转换形态的关系……无体为魂,靠害人性命,吞食魂魄滋补自身;有体为魇,喜啖血肉,生性凶残,所到之处白骨累累。”

  “术士间有一句老话流传:宁遇十鬼,不遇一魇!”

  “按照您说,贫道可以百分百肯定,在此地作恶者必定是有体之鬼的鬼魇无疑,凶,大凶啊!”

  林县尊一听此言,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目光惊恐地颤声道,“那,那该如何是好?恶鬼为祸乡里,治下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本官痛心疾首啊~”

  说罢拱手哀求道,“恳求掌门大真人慈悲为怀,出手诛灭此撩!本官和全县百姓一定会为掌门大真人竖立长生祠,永世供奉!”

  袁玉堂在一旁安静聆听。

  对他而言,菇县百姓和他非亲非故,而他现在又只是个半大少年,犯不着蹚这趟浑水。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非常好奇道士驱鬼斩妖的真实情形,甚至不由自主发散思维,联想到那本神奇的古书。

  协助老道驱鬼诛邪,也能有功德吧?

  虽然不知道书上记载的功德到底有什么用,但是本能告诉他,此物必定妙用无穷,当该多多益善。

  心情矛盾的袁玉堂眼神莫名地望向沉吟不语的邋遢老道,隐隐期待着他最后的答案。

  邋遢老道神色阴晴难辨,抚须沉吟。

  林县尊见老道这么久都没给答复,暗中咬牙,竟然不顾读书人的颜面,噗通一下跪伏在老道座前,顿首道,“求掌门大真人慈悲啊,救救我菇县上下五千余口无辜百姓吧~”

  邋遢老道猛惊醒,急忙上前搀扶,慌声道,“县尊,县尊大人,何至于此?”

  怎知林县尊像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般不肯起身,涕泪横流道,“如果真人不肯答应,与其眼睁睁地看着百姓葬身鬼腹,本官还不如跪死算了!”

  邋遢老道也是脸色发苦,万般无奈只好点头应诺道,“好了好了,贫道答应便是,就算舍了这一百来斤,也要除灭作乱恶鬼,县尊大人可以起身了吧?”

  林县尊闻言总算舍得起身,“掌门大真人深明大义,本官代表菇县百姓谢过掌门大真人。”

  虽然林县尊从有到尾态度恭敬有加,但是冷眼旁观的袁玉堂还是看到他眼神中不时有狡黠光芒闪烁,显然是号准了老道口硬心软的命脉。

  不愧是主管一县大小事务的父母官,眼光委实毒辣,人心这块拿捏得死死,让袁玉堂大开眼界。

  寒暄几句过后,夜色已深,风雪渐盛,此时也不便办正事,所以林县尊客气地把袁玉堂二人请到县衙客厢歇息,扬言明天一大早亲自带人协助邋遢老道驱鬼。

  邋遢老道来到客厢,脸色顿垮,急上火般抽着旱烟在房间里来回转圈。

  袁玉堂看着好笑,不由得出言调侃道,“道长何故如此犯愁?如若实在力有不逮,明日自可直言相告,不蹚这浑水也罢。”

  “你懂个屁!”邋遢老道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般,一下子跳起脚来,激动地破口大骂道,“那可是鬼魇啊,是能轻易对付的角色吗?而且方外之人最惧因果,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道士是不能随便许诺的!如果道爷我背信弃义,因果缠身,说不定喝口凉水都能噎死!”

  “完了完了,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没那金刚钻,揽这瓷器活干嘛呢?这下完了~”邋遢老道如丧考妣,往日醇香诱人的烟草抽入肺腑满是苦涩。

  袁玉堂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问道,“照您这么说,那岂不是硬着头皮也要跳火坑?”

  “现在才知道么?我说你小子刚才就只顾着在旁边看戏,也不会提醒我几句,都怪你!”邋遢老道白了袁玉堂一眼,愤愤不平地骂咧道。

  袁玉堂无言以对。

  渡步良久,邋遢老道如泄气皮球般萎顿下来,哭丧着脸自语道,“罢了罢了,合该道爷我命中该有此劫……”

  “玉堂娃儿,你只知晓道爷我门下只余两人,那你知不知道为何祝山宗会如此人丁凋敝?”邋遢老道突然发问。

  袁玉堂楞了下,摇头道,“不知。”

  邋遢老道幽幽一叹,摘下酒葫芦痛饮一口,目露悲恸道:

  “我的大师兄,才三十岁出头便达到了真人境修为,前途无量,被公认是下一任的掌门继承人,后来他去了河间道平复蛇妖祸劫,结果被那头大妖蛇精一口吞了,连根骨头都没剩下,事后更是被同道耻笑不自量力……”

  “二师兄精通奇门机巧,所造法宝巧夺天工,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被山贼偷袭,万箭穿心的下场……”

  “我师父他老人家就更惨了,山中修行太久,已然忘却俗世龌龊,难得出山一趟,却因为看不惯纨绔当街掳掠良妇出手惩戒,刚出城就被纨绔调遣军队报复,活生生被砍成肉泥……”

  “小师弟执意要报师仇,不顾我劝阻毅然下山,结果至今渺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能确定……”

  “众多师兄弟里,我资质平庸,胆子也小,连师门血海深仇都不敢去报,但是又怎样?如今还能活蹦乱跳的,还不是只剩下我?”

  “我本该痛恨这个不公的世道,结果那些死鬼时常入梦,嚷嚷着不悔?命都丢了,还如何不悔呀?”

  “术士常把替天行道挂在嘴上,殊不知这个天下早就病入膏肓了……世人皆道妖魔凶残,却不知人心有时候比妖魔还要凶险百倍……我等舍生忘死地守护苍生,到底值不值得?”

  杜康入喉,愁上加愁。

  邋遢老道没喝几口就醉了,似乎积压心头的负面情绪一次性爆发,时哭时骂,一会儿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袁玉堂起身拿过被褥,盖在邋遢老道身上,出神地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久久无语。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林县尊就带着十个衙役捕头前来。

  邋遢老道一觉醒来便像没事人般,仿佛昨晚情绪失控之人不是他,和袁玉堂早就在房间等候着,当即拱手道,“劳驾县尊大人带路。”

  林县尊肃容回礼道,“不敢当您一声劳驾,掌门大真人请!”

  旋即一行人就出发,往第一案发现场张家调查线索。

  张家位于县城北部,沿途邻居见县衙公人上门,纷纷停下手里活计跟着看热闹。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凄苦,行将朽木的白发老头。

  此人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主张荣生。

  人群中邋遢老道站在门外神色无比凝重,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几番折叠,一只惟妙惟肖的纸鹤就此成型。

  邋遢老道两指拎着纸鹤,率先进入后院。

  张家居所是普通的二进瓦舍,二厢房还是儿子成年那年才新建的,入门之后就是一个小院子,内置有杀猪用的绞架、木盆、烧水铁锅等工具。

  似乎因为长期杀生,院子里有股难闻至极的恶臭,众人初来乍到,一下子被熏得险些窒息。

  邋遢老道抽动鼻翼,旋即皱眉道,“好浓烈的鬼气,都过了这么多天还有余臭残留,此鬼必然凶恶异常!”

  说罢,邋遢老道手捏法诀,一拍腰间葫芦。

  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就出现了。

  只见葫芦仿佛有生命般从邋遢老道腰间跃起,在空中翻滚,突然葫芦口赤光大盛,一条炽烈红龙从中窜出。

  “哇~”

  “娘亲,快来看神龙~”

  “神仙下凡啦~”

  不管是院里公人还是门外看热闹的街坊,惊得合不拢嘴。

  邋遢老道神情肃穆,有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口中快速默念咒语,手呈剑指状往前一递,瞪圆双目暴喝道,“急急如离火真君律令,破邪!”

  话音未落,盘旋红龙收到指令,一声清越长吟,极速围绕院子游走一圈,猛地散为点点荧光。

  荧光落下之处,皆有缕缕黑烟升腾。

  说来也神奇,那些莫名黑烟被蒸发之后,院子里那股熏人恶臭竟快速消退。

  停滞空中的葫芦完成使命后,徐徐落在邋遢老道手里。

  这神乎其神的手段震惊四座。

  重新系好葫芦后,邋遢老道才解释道,“人鬼殊途,鬼物所过之处皆会留下鬼气,生人久闻非幸事,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呼。贫道如果不出手净化此间鬼气,恐日后方圆几十丈内人畜无存。”

  众人释然,目光崇拜,口呼活神仙。

  邋遢老道就好这一口,抚须眯眼,好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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