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府别堂中人员大大缩减,但资历与功勋却都硬挺得很。李泰都已经颇有新晋大佬的感觉,可当坐在这几人当中时,又不免感觉到弱小羞涩。
李弼等几人见到跟随在若干惠身后走入进来的李泰,也是不免愣了一愣,有些意外李泰竟能参加接下来的小会议。
但于谨今早一开始就在堂中,略加思忖便想到大行台将李泰留下的用意,无非是贪其捞钱聚物之能,尤其在东魏剧变、河南将要大乱的当下,李泰这方面的能力和作用无疑更加凸显出来,变得更加重要。
于是当李泰走进来时,于谨便站起身来主动邀其同席。
之前这小子在大行台面前告状时,于谨是有点拉偏见的意思,但今局势又发生了变化,当此用人之际,哪怕大行台自己恐怕也不会一味力挺他的侄子宇文萨保,于谨自然也就无谓再妄作坏人。
更何况这小子成长之快就连于谨都要侧目称叹,也不敢再夸言可以无视其人,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小子显然是能比自己活的更长久,也无谓给儿孙们招惹什么人事隐患。后生可畏,避之一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瞧着于谨这模样,李泰心里倒是舒服一点,心内直叹怪不得骄兵悍将总要养寇自重,这侯景虽然不是他养的,可是真当其人闹腾起来的时候,自己这种有真材实料的人重要性顿时得到了加强。于是在向于谨表达过感谢之后,他便安坐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宇文泰才走进这别堂中来,两眼之中精光四射,脸色也泛着一股兴奋的潮红,在面对堂内这些核心下属时便少了几分掩饰,还未及坐定下来,便以拳击掌并连连说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是不由得一乐,老实说他也觉得在宇文泰与高欢对抗的过程中,宇文泰真有天意加持的味道,尤其是关键几步多有机缘巧合,几乎都超出了人力的范畴,简直就是他妈的抢着送。
刚才直堂中人多眼杂、不暇细问,此际宇文泰才又向李远仔细问起如今河北具体形势。当听李远讲到侯景已经实际占有河南诸州之地时,宇文泰便又忍不住的面露喜色。
须知节制诸州和实控诸州意义是不同的,侯景得以节制河南诸州,本质上还是在于高欢所授予其人河南大行台的职位,但今他既然已经背叛东魏,那么之前从高欢处获得的权势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其人在河南究竟拥有多大的影响,终究还是要看其人势力和手段究竟如何。若起事伊始便被原来的下属四面围攻,那也实在意义不大。
一张以河洛地区为中心的作战地图被平铺开来,地图的绘写自然不比后世那样精准,但也将区域之内的州郡防戍与山川地理全都标注出来。
李泰虽有来自后世的记忆作为参考,但也是第一次实时直观的看到东西两魏在今疆土势力的划分界线,故而站在一旁也是看的很认真。
在邙山之战前,西魏在河洛地带还是享有很大的优势,包括洛阳在内的许多地区都在西魏军队和依附西魏的地方豪强们掌握之中。也正因此,远在虎牢的高仲密都选择向西魏投降,而西魏也及时给予了接应。
但是在邙山之战结束后,西魏便丧失了大部分对河洛地区的掌控力,潼关以东几乎尽为东魏所有,仅仅只保留了潼关南面洛水与伊水之间的少量据点。
这几年时间里,华州霸府的工作重心主要是内部的军政整改。坐镇豫西的李远也仅仅只是保持局面不再继续恶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着手恢复对于河洛地区的掌控。
至于东魏方面,侯景独大于河南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其人即便有什么攻略举动,也都是为了树立和加强自身的权威,而非从东魏的战略利益出发,故而也只是浅尝辄止。
在这张地图上,尽管伊洛之间的阳州、洛阳所在的洛州仍然归属西魏境内,但实际上主要的控制权仍在东魏。
而且其实在西魏的地图上,根本就没有阳州这个州治,洛州也仍称以司州,洛州以宜阳郡治归属司州。因为司州改称洛州是东魏搞的,西魏自然不承认,西魏的洛州指的是商洛地区。
这一系列的地名变迁,李泰也不甚清楚,主要是见他有些茫然的于谨耐心的为他讲解一番。
侯景起事伊始,东魏颍州刺史司马世云便据城响应,而侯景则诱执豫州刺史、襄州刺史、广州刺史。再加上邙山之战后侯景所收复的司州与北豫州,那么在今西魏眼中,侯景所实际控制的便是这六州之地。
在地图上看来,这些地方是恰好以河洛地区为中心,广州、襄州、豫州、颍州、北豫州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洛阳所在的司州给团团包围起来。
换言之,如果接纳了侯景的投降,那么非但邙山之战所丢失的河洛地区失而复得,而且还附赠了整整一圈的缓冲地带。
这块肉真是肥的滋滋冒油,让人仅仅只是一听都忍不住的食指大动,诱惑力可谓是直接拉满!就连李泰都不由得怦然心动,就更不要说宇文泰了。
孝武帝乃是北魏仍然维持统一状态下的最后一位皇帝,其人出走关西,也将北魏的法统带到了关西。故而《资治通鉴》对西边之称为魏,对东边则称东魏。
西魏的法统正朔让宇文泰得以立足关西、组建霸府政权,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个责任,那就是收复洛阳故都。
反观东魏对于这方面的需求就降低下来,反正逐君出走这个恶名高欢是承受下来了,所以对于洛阳也就没有必攻必守的需要,更在河北大族们的劝说督促之下干脆迁都邺城。
因此在以河洛为中心的这个战场上,整体上的大战略方针,西魏其实是处于一个非常被动的位置。河桥、邙山两次大战都体现出西魏对于长期稳定占有河洛地区的那种渴望。
东魏方面则从容得多,以河阳作为河防攻守的大基地,再以侯景等将领在河南之地针对河洛地区形成一个包抄,便可以静待西魏上钩、踏入这个陷阱之中。
可是如今河南的侯景举兵作乱,无论其人有没有投靠西魏的诚心,都意味着东魏在河洛地区针对西魏的战略压制不攻自破。
“故贺拔太师临终之前所言顺时而动,此之谓矣!如今东贼阵脚自乱,正是我大举阔进的良机,你等诸位对此又有什么看法,尽可畅所欲言!”
在将当下局面具体了解一番后,宇文泰便又面向众人笑语说道。
这问题也显露出了宇文泰迫切想要改变现状的心情,先是定下一个“大举阔进”的基调,然后再征询众人意见,所问无非该从哪处阔进,如果不符合这一主题,那你就自己憋着吧。
李泰见到于谨和李弼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眉头都微微一皱,显然各自心中并不像宇文泰这样乐观,至于是不放心侯景还是其他原因,则就不得而知了。
率先发言的还是李远,此人不愧大行台心腹之选,站起身来慷慨说道:“臣近年来久处豫西,多闻彼乡义士有憾王师前者败绩,此番若能趁贼乱而复勇进洛阳,则必群情振奋!臣愿统领所部为师之先驱,兵定洛阳之后再望后事如何。”
他这不提邙山旧事还倒罢了,这一说反而给别人提供了一个反对的角度。待其话音刚落,于谨便起身开口道:“侯景此人狡黠凶恶,阴谋权变皆其所擅,今者剧变皆其私语自陈,确实如何实未可知。旧年师沮归国,以致群情离散不附,如今声势虽有复苏,仍然不宜贸然轻进。”
等到于谨陈述完自己的意见,李弼便也开口说道:“臣曾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旧年河内公独孤开府共咸阳王先入洛阳,颖豫襄广等诸州相继款附,声势不可谓不壮。
然而待到贼军大举来攻之际,仍然不免地不可守、人不可恃,须得国中大军增援,却已痛失先机。如今河南之地虽乱,河阳之防却仍未解,冒进洛阳实非智计。”
两名大将先后表达了对此际便要出兵的反对意见,于谨直接表示出对侯景这个人的不信任,而李弼则是就当下形势来做分析,认为进取洛阳的关键并不在于河南,而在于河阳,此时兵进洛阳很有可能将东魏的注意力吸引到这里来,从而分担侯景所承受的压力、为其解围。
宇文泰对这两人的意见也都极为重视,听到他们这么说后,便也皱起眉头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将视线落在了李泰的身上,开口说道:“大将军与太尉都是稳重持国之言,让人警醒。除此之外,我还想听一听新功少进对此是何看法?”
李泰坐在席中,本来只打算旁听一下这些上层大佬们对于此事的看法与态度,倒没准备进计发言,当听到宇文泰直接点名向他发问,一时间也有些慌乱错愕,忙不迭端正了坐姿快速梳理起心中的想法。
其实无论于谨和李弼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而提出反对,都体现出他们这些西魏最上层的大将对于侯景投诚这一件事是警惕大于惊喜。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股权分配不好处理。
在宇文泰的角度看来,侯景即便带资入股也只会壮大这一份事业,并不会影响和改变以他为中心这一事实。但对其他人而言,区别可就大了。
就连东魏那么大的盘子都容不下侯景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西魏如果想成功接纳他,又得给予他多大的政治地位和特权?得有多少人需要让渡出自己的权力,才能给阵营中腾出一个足以容纳侯景的位置?
不要说于谨李弼这个级别,就连眼下的李泰自己细想一番的话,都觉得敞开怀抱接纳侯景会对他的权益带来一定的损伤。
宇文泰特意点名李泰,大概是想听一些新东西,但他可能要失望了。
李泰在将思绪稍作整理之后便开口说道:“臣对河南情势殊乏了解,但主上既然垂问,便且姑妄言之。今者中外营法新设,关西儿郎多是初涉戎机,望似训练有素,恐怕乏于机变。
大变在即,虽宿将老兵亦未敢有笃定之计,诸新锐将士离乡情怯,稍遇逆境或便惊栗不安,宜需动静有度、行必有功,才是将养士气之法。
景之来附,既非道义所驱,又非势穷乞活,而是悖主之贼恐难自立、为求自保权宜之计,一待时势有变,则必轻于去就、反复无常。
虽然因敌之隙乃是制胜良机,但今其势未穷、言不由衷,与其轻率应之,不如厉兵秣马于内,察情度势于外,提刀引弓以观鹬蚌。”
相对于谨和李弼基于当下时势的推演判断,明白后续事态走向的李泰对于接下来该要怎么做自然更加笃定,所以他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角度,那就是眼下这些关西人马的军事素养恐怕不足以面对接下来局势波诡云谲、瞬息万变的河南乱象。
听到李泰也不赞成即刻出兵,宇文泰眉头皱得更深,本来觉得应该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怎么在众人口中讲来却还有这么多需要顾虑的地方?
有的时候人地位不同、视角不同,对一件事情的确是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看法与感觉。
李泰虽然不算是西魏霸府的创业元老,但他却是关中本位制度下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所以他的所有进取的想法与思路都是围绕关中为中心来进行的,对于重返河洛实在是兴趣不大,在现阶段更加没有要将关中的人力物力向河南这个无底洞进行投入的需求和意图。
哪怕宇文泰是要把他任命为河南大行台,派他过去全面接收侯景的势力,他也不会答应。不是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而是眼下的河南跟他之前所有的谋划和布置都不搭界。
“你几位所言都是不无道理,洛阳城池早已残破、居民也多离散,得之也难固守,悬师彼乡反而增添许多莫测之祸。贼乱方兴,败相尚未大露,的确的确不宜轻将势力置此相斗的豺狼之间。”
虽然宇文泰心中还是有些不甘,但在座皆是霸府核心成员,他们各自的意见表达也都需要重视,毕竟顺时而动前边还有一个内先协和,如果连自身内部的稳定统一都做不到,那也实在不宜再贸然出手干涉别家内乱。
李远听到大行台这么说,神情肉眼可见的有些失落,便又开口说道:“侯景所遣使员仍在东镇亟待回信,臣该以何应之?”
虽然眼下并不适合直接给予对方肯定的答复,但也不宜直接拒绝其请求,宇文泰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此事干系重大,远非台府轻易能决,我将即日入朝禀奏事宜,如果事情顺利,必为其请授殊荣礼秩!”
这就是虚与委蛇一番且先吊着侯景,以观事态进一步的发展变化。
李远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能点头答应下来,他所掌管的豫西诸处防戍区域看起来虽然不小,但兵力也谈不上强盛,维持当下的局面尚可,实在欠缺进取的力量。
东朝大军虽然从玉璧大败而归,但其根基并没有损伤到,河阳方面随时都会有大军南下征讨,如果没有后路国中大军源源不断的增援支持,李远虽然骁勇善战,但也不敢轻易进军洛阳。
这场会议虽然没有达成什么激动人心的进军计划,但也算是基本确定了面对这一次东面动荡的思路方针,那就是不主动不拒绝,跟个海王一样有便宜就上、有麻烦就溜。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会议将要到此为止的时候,宇文泰却又指着李泰说道:“伯山陈言厉兵秣马,诚是应变本计。你前所奏告众督将有违制度一事,便且交由你全权处置,若是府下职员有缺,则共太尉、司空商讨决定、从速补齐!”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瞪眼望向李泰,眼神中颇有惊羡之色,而李泰一时间也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起身说道:“臣一定不负主上恩用,竭尽所能尽快将后军训成可战之师!”
宇文泰闻言后便也哈哈一笑,转又说道:“知你婚期将近,但今用人之际,却是不暇将你放归乡里,相信凭你才力是能做到公私两顾,勿使大司马前来怨我。”
李泰听到这话也是一乐,心道你给我这么个好机会让我好好收拾我萨保兄,媳妇也得往后等一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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