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主高洋今天心情不错,而且罕见的并未饮酒至醉,接过高演的奏书略作浏览,然后便微笑道:“咸阳王已经除服礼毕了吗?怎不入宫请见?”
“启禀陛下,本月咸阳王请见者三,分别在初七、初八与十一日间,正当圣体龙卧之时,故未引见。”
高洋虽只随口一问,但殿中侍者却忙不迭深跪在地,口中疾声奏报道。
听到这话后,高洋也不免面露些许尴尬,他日前体中染恙,又因饮酒而加重了病情,在老母妻子泣求之下于月初发愿戒酒,一直忍到初五开戒,接下来几天都是喝的昏天黑地、大醉不醒,当然也没有时间召见斛律光。
但他很快便又皱眉说道:“晋州近日有何事发生?又是何人当州治事?竟让这自诩勇力者急不可耐的要作顶替、居然还要求于私门!”
他近年来虽然时常昏醉不醒,但也并没有就此丧失对权力的敏感察知,而听到这一问话后,高演忙不迭作拜道:“咸阳王并未求请于臣,只是臣往其邸访问之时,适逢讲起近年来羌贼态势,咸阳王借此浅论当如何制羌,臣于军事所见本就肤浅愚钝,难得听此知者讲述,一时欣喜所以荐于至尊。”
这时候,同在殿中的唐邕也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晋州如今在职者乃是长乐王。”
“尉氏儿堪事军州?谁人作此选举,当真可笑!”
高洋听到这话后,眉头顿时皱的更深,常年酗酒对他的伤害不小,思维记忆已经颇有衰退,听到出任晋州刺史的乃是尉粲,当即便心生不满,言语中毫不掩饰对这个表兄的蔑视。
只是当他视线又落在手中的奏书时,再看看仍然作拜席旁的高演,便又摆手说道:“晋州职重,并省人事简约,归朝之后召集公卿再议此事。”
高演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不敢再多说什么,然后他便被有些不耐烦的高洋屏退于殿外,刚刚退出殿堂,高演便听到殿内便又响起了歌舞宴饮之声,不由得暗叹一声,旋即便皱眉疾行而去。
高洋并没有即刻决定让斛律光出任晋州刺史,但高演所上奏的这份奏书却仿佛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头,将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顿时荡起了层层涟漪。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如今正担任晋州刺史的长乐王尉粲。
晋州位置所在非常显要,既是前往太原地区的交通要道,而太原地区想要快速前往河洛,晋州也是必经之路。
老实说这样一个极具战略价值的交通要道,其实并不怎么符合尉粲这一类北齐顶级权贵们的趣好选择,他们这些人仗着父辈的余荫,在国中所拥有的选择简直不要太多,实在不需要冒险镇守这样的边境要地。
尉粲出任晋州刺史也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之前此职出缺,朝廷几荐人选全都不甚合意。归根到底是晋阳勋贵和朝中执政者意见不能达成统一,此职久缺也非常不妥,于是便晋阳方面便准备先以尉粲临时占住这个位置,之后再做改选。
尉粲本来还有些不是很情愿,他荣养京畿惬意无比,又怎么愿意前往刀光剑影、甚至还有生命危险的边镇任职!
可是当他来到平阳之后不久,顿时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平阳这里本有重兵镇守,一年到头都有数万精锐晋阳兵于此轮戍镇守,再加上平阳白马城也修建的城高池阔,安全性绝对有保障。除此之外,此境还存在着一个油水极大的行当,那就是边市走私。
尉粲刚刚来到晋州的时候,适逢州内抓住几个盗墓贼,他本来只当是寻常的案件,可是在稍加推问之后却发现事情另有内情。
这几个盗墓贼并不是为的挖掘坟墓中的随葬品,而是受雇于这些坟墓的后人们将他们先人的尸骨给挖取出来。
原来东西对峙之后,国境线时有更改,于是便发生了许多生人在南而祖坟在北的情况,有的人家父母都要分别安葬。这自然是有亏孝义的,因此便不乏南境之人悬赏重金希望能够将北境先人尸骸购买过来,在魏国境内将其先人再妥善安葬。
通常而言西魏贫弱而北齐富足,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那就是汾绛之间。汾绛之间北齐驻军多是晋阳兵,虽然在北齐境内也属于上层军事人员,可是这么多晋阳兵总不能人人都是大富豪,绝大部分也都只是维持温饱状态而已。
但是此间西魏驻军却多河东土豪,而河东本就有盐铁之利,这些河东土豪一个个家境殷实。而且近年来西魏国力渐强、四处通商,具体在汾绛之间,反倒是晋阳兵们被西魏将士对比的颇有贫弱之态。
就拿这些悬赏先人遗骸来说,有些豪富之家甚至直接悬赏黄金百斤乃至于更多,单听那数字就令人咂舌。尉粲本以为他在晋阳过的日子便是天下第一流的豪奢了,可是在来到平阳之后才发现人外有人。
他本就是贪货好利、热衷享受之人,来到这样的地境后又怎么可能清白自守,于是当即便从赏金刨坟的行当开始入行,很快便发展到了各种核心的走私行业中来。
当尉粲加入到这走私行业中后,顿时又被当中的巨大利润震惊的无以复加。
华丽精美的蜀锦、芬芳迷人的香料、工艺精绝的金银器、五彩斑斓的珠宝,还有莹白若雪的霜糖、色彩鲜艳的颜料以及各种海陆奇珍,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物货有的尉粲也曾见过,有的就连他都闻所未闻,仅仅只是看到就能让人心中生出巨大的幸福感,更不要说当中还蕴藏着惊人的利润。
虽然说这些货品在汾绛之间也已经算是价格不菲,可若是跟摆在晋阳市场上售卖的价格相比,简直就跟白捡一样。
尉粲仅仅只在平阳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可是凭着走私商贸所获取的利润,却已经超过了他过往多年就任其他州郡大索乡野、横征暴敛加上本身的食邑俸禄和赏赐的家产总和!跟过往那些营生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大茶饭!
正因为有此惊人巨利,尉粲也从一开始的抵触转变为如今乐不思蜀。如此一个坐地生金、甚至生金山的好位置,他怎么舍得让出给别人!
其实早在他就任晋州刺史的两个月后,晋阳方面便准备以建州刺史厍狄回洛代替他出任晋州刺史,但却被尉粲一口回绝了。他非但不再提回朝之事,甚至还一再表示自己愿意永镇晋州。
因为坐镇晋州不只给尉粲带来了惊人的财富增长,甚至还让他在时局中的分量与日俱增。他虽然因为出身的缘故在晋阳勋贵中颇为尊崇,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虚荣,甚至在母亲去世之后就连这份虚荣都维持不易。
当今皇帝陛下本就刚强严厉,而皇太后对于尉粲一家也并不怎么亲近,在出任晋州刺史前,尉粲也已经赋闲许久,否则也不至于跟一块砖头一样在有需要的时候便被随意安置于此。
掌握了这一财源之后,尉粲便凭此贿结皇太后并其他一众晋阳勋贵,由此也赢得了极好的风评。甚至在今年新年之际返回晋阳时,皇太后还亲将其招至侧席,亲近之态更超过了她那些娄氏侄子们。
这一天,又有一批新的物货从汾北运至平阳,因为一些晋阳勋贵请托过来让尉粲帮忙访买一些珍贵的商品,诸如用于陵墓中图绘壁画的颜料之类,随着漠南商道越来越衰弱,继之而起的汾水商路便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进货渠道之一。
有的勋贵本身品性不怎么样,但也是至孝之人,当知道有了品质更加的葬品提供,当然也希望给先人提供更好的,甚至有的因为随葬品不合心意,家中去世的亲长停棺多时都未下葬。
尉粲能够满足这些人的需求,不止可以因此大得其利,更能积累一份人情。所以他对此也是颇为上心,每一次的货品到来都要亲自检点一番,务求没有差错。
“启禀郎主,今次购货的时价又上浮一成。”
当尉粲来到一处被腾空用作仓邸的武库时,他的仆员便迎上前来汇报了一个坏消息。
尉粲闻言后当即便皱眉怒骂道:“这些贼羌当真奸猾至极、贪得无厌,早晚跨过汾水,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还是冷笑不已,虽然对面的魏人也是贪婪,每每都要加价,但也只是一成一成的加,从交易以来至今商品价格已经翻了一倍,但却根本就想象不到他这里获取到了多大的利润,可见也是目光短浅之徒!
在将货品检点无误后,尉粲便安排人员向国中运输,可是正在这时候,又有一个坏消息传来,那就是常山王举荐斛律光出任晋州刺史。
“常山王这是什么意思?斛律明月哪处不可觅事食禄,偏来我处搅闹生事,当真可恨!”
尉粲口中怒骂着,旋即便又叫停准备出发的队伍,又加配了许多的珍货财宝分头输送晋阳和邺都诸家,务求凭此金元攻势保住他这晋州刺史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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