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围棋、武侠、江湖

  窗外骄阳似火,蝉鸣如织。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甄妮那凄婉苍凉的歌声在客厅里回荡,不记得这是电视台第几次在暑假档播放83版《射雕英雄传》了。穿着连衣裙的陈梅曲腿坐在电视机前,双手撑在瓷砖地板上,向后微微斜仰身体,带着笑意,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悠闲地哼着《铁血丹心》这首歌。

  她斜后方的地上铺了一床凉席,凉席上摊开一张简易的蓝色塑料围棋盘,被一边一个装满玻璃棋子的硬纸盒压住(这套棋具购自市中心的一家体育文化用品商店),以免被吊扇的风吹跑。棋盘两边盘腿对坐着两个身穿背心短裤的中学生,一个是陈梅上高中的哥哥陈昊,一个是她的小学同学,也就是我。

  陈昊轻松地看着棋局,一会儿瞄一下电视,一会儿调侃一下我,用手抓起一小把棋子撒回棋盒弄得哗哗响。陈梅有时也回头看看我们有趣的表情。而我一声不吭地俯身盯着棋盘,略加思索后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颗黑子,接着熟练地变换为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它,轻轻放在开启雪崩定式的那一挤的位置,随后再微挪了一下,让棋子不偏不倚呆在交叉点正中,或许是出于对秩序和精确的一种偏执。当我们开启某场自己非常在意的竞赛,面对完全未知的胜负结果,当一子落下的时候,会有一些空空的,惴惴不安的,掉入陌生世界的无所凭借之感。

  “你这是雪崩定式!你肯定看了书学的”,突然遇到很少在实战中下过的难解定式,陈昊觉得我一定有备而来,感到有点措手不及,脸上出现了遭人暗算或是对手开挂了的表情。我确实“开挂”了!因为这些套路是我很多次钻进新华书店的棋牌区,长时间站在书架旁从成堆的围棋书里学来的,印象最深的有一套叫《下一手》,开本和编排类似曾经风行的《五角丛书》,揽括了对时下流行的各种定式、布局、中盘、官子中经典的巧招、手筋的解读。

  这盘棋很快分出了胜负。陈昊硬着头皮拆解,但由于角部应对不当,白棋被吃掉一块,全局早早陷入明显被动,就像剑客对决,竹林中风过处一叶掠过脸颊,一瞬间就决定了生死。我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继续行棋,就当没捡到便宜一样,甚至利用对方在劣势下的过分手段施以惩罚扩大战果。很快白棋就投子认输了,比我大了好几岁的陈昊脸上有点挂不住,不过还是不太情愿地称赞我很厉害,但他也不要求再下一盘,而是提议改下五子棋,想找回一些面子。

  我为什么爱上围棋?说得深邃一点,是爱上了黑白世界的简明逻辑,而直接原因应该是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怒涛般的八连胜所掀起的举国热潮。痴迷是最好的老师。有段时间,只要我熄灯上床躺下,脑子里马上就会出现一张棋盘,黑子和白子在虚拟空间一步步拆解局部走法,就像AlphaGo用算法模拟推演一样;每天上课,我和同桌用铅笔在练习本上画格子下棋;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我就看电视围棋直播或打开棋书,摆开棋盘打谱;甚至在百无聊赖而心痒难熬的时候,我会自己和自己下。我不仅想尽办法学棋,还寻找各种机会下棋,初中暑假,我经常下午跑到陈梅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跟陈昊切磋。

  当年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家棋社,每天都有很多成年棋迷混迹其中,俗称“棋油子”,或者难听一点,叫“棋痞”,他们没事就一杯茶,一包烟,在棋社坐一下午,而且必须下点彩棋才觉得够味,围棋之于他们也可被视为麻将、扑克一样的赌具。如果你有真本事,棋力高,自然是吃得开,如若不然,那也得头脑灵活,善于忽悠,盘内盘外招都会用。长大了我才知道,在那十九乘十九格的小小棋盘上其实是百无禁忌的,只要在规则允许范围之内,围棋就是一种骗术,在人脑尚未像电脑一样找到最优解之前,只要派上了用场的解就是正解!

  通常情况,我们这些嫩一点的“学院派”棋迷在棋社只有观战的份,或者偶尔相互对弈几盘。但也有一次,棋社里当天棋力最强战绩最佳的一个青年叼着烟闲的无聊地站在我们的棋局旁看了一会,等我们下完了他像使唤小弟一样对我说要我和他下一盘,我不敢不从。他下棋时那指点下手的样子类似陈昊,但话痨、不耐烦和道上混的老大派头更是远超后者。

  这盘棋开局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大佬”持白一上来就亦步亦趋地下模仿棋,我一开始就懵了,走到十几步的时候完全不知所措了,这种套路在我看过的棋书上根本找不到,是纯粹的野路子。“大佬”欺负小孩确实有一套,就像被蟒蛇缠住后无法摆脱而越勒越紧,局势朝着宿命的方向按部就班地演进,但我并不投子认输,而是例行公事地一直走完所有官子,然后红着脸感到热血上涌地听着对方奚落我说“根本没有必要数子啦”,又看着他数完子,最终毫无悬念地大败亏输,之后还神情恍惚,许久没有从棋局走出来。

  后来我在棋社里也经常见到他和别人下赌棋,偶尔也有被高手欺凌得惨不忍睹而心服口服,甚至请求再指教一盘的时候。我发现,原来棋社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江湖,实力还是最硬的道理,如果你够强,自带光环,那么其他一切鬼蜮伎俩都是浮云,你自然变成了众星捧月的那一个。而且我还发觉,大部分“棋油子”也有可爱的一面,因为他们最爱的毕竟还是围棋本身。

  每个男孩都有一个武侠的梦,换句话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说起围棋,我就忍不住要提到武侠小说,“黑白子”、“木桑道人”、“何足道”…..,熟读金庸小说的人对书中很多与围棋有关的人物并不陌生。由于从小受乡风民俗和家学渊源影响,笔名“金庸”的查良镛先生自己十分喜爱围棋,而且棋力不差,也许他觉得围棋不仅是智力游戏,从小了说黑白世界蕴含了丰富的博弈规律,就如“围棋十诀”所概括的那样,往大了说更是反映了世间众生相,“棋如人生,人生如棋”就是说的这个意思。一个经典的例子是《天龙八部》里关于“珍珑棋局”这个情节的描写,每个参与者的选点体现了人物的棋风,更进一步分析,选点和随后的棋局进程也解释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价值取向和人生经历。人在江湖,你尽可以霸气侧漏,也可以深藏不露,既可以急功近利,也可以厚积薄发,既可以轻灵跳脱,也可以大巧不工,既可以不择手段,也可以仁者无敌,所有这些全在个人取舍,都可以在三尺纹枰上找到自己的坐标。

  金庸(不妨就这么亲切地称呼查先生)凭着自己同时对近代仙侠文学和围棋都具有的深刻理解,通过对象征概念的直接借用或间接化用,创造了一部部经典的武侠小说和武侠人物,并给华语圈电视剧拍摄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题材源泉。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电视台第一次引进港产武侠剧,暑假开播《射雕英雄传》的那一个夜晚,内地的孩子们都被震憾了。当那前所未闻的主题曲响起,当丘处机在风雪中的牛家村从天而降那一刻起,我们发现了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连续剧,电视剧居然可以这样拍,或者不如干脆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电视剧啊!简直和改革开放以后大家见到街头第一个穿喇叭裤的女孩,听到电台播出的第一首流行歌,在影院第一次看到《霹雳舞》那样不可思议。

  在那之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港产武侠剧风靡大陆,越来越多的片子登陆各地方电视台,而我们也像发现了新的宝藏一样,扑向大街小巷的书店书摊,或租或借,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一本又一本武侠小说,并且和电视情节相互映证,故事中那些刀光剑影、爱恨情仇的情节让青春期的我们如此迷醉,如此痴狂,如此热血沸腾,充实了夏天的一个个日日夜夜。我们不但看过金庸、古龙、梁羽生,也看过“全庸”、“金童”、“金庸新”和“吉尤”的小说。我们坐在小书摊前,花一毛钱租上一本,为了省钱省时,啃两个馒头就当午饭,花一小时就看完。我们不但放学看,上课冒着被老师点名的危险也看,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还看。我们想象自己也有段誉一样的奇遇,虚竹一样的桃花运,还有乔峰一样的英雄气概,“虽万千人吾往矣”,那派头不亚于有十数把砍刀在头顶举着但也敢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把属于自己的钱轻轻拿走的赌神,正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穿戴上父亲的全套军事装备,对着衣柜镜子俨然摆出各种冷酷的表情,还煞有介事地讲出各种掷地有声的话。或者干脆想象自己一顶皂巾,一袭青衣,一把宝剑,烟雨楼头,临窗独坐,忍无可忍,一击毙命,然后搂得白衣美人飘然而去,如果这时窗外还能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是“重湖叠巘”,“云树堤沙”,那就更好了……

  事隔多年,我已很少看武侠书或者武侠剧,也很少下围棋。尘烟散尽,传奇落幕,江湖已离我远去,或许可以归结为年龄渐长梦想渐少的缘故,但也不限于此。有那么几年我经常下网棋,但自从人工智能在棋界大行其道后我就不怎么下了。当我感觉网络那边是一台冰冷的机器用硅基指令在和我对弈,我就觉得索然无味。我为什么要闲得蛋疼,让人类精神领域里仅剩的一点点哪怕是幻觉一样的骄傲被机器灭掉呢?

  人类需要梦想,甚至是在上帝看来可笑的幻想,而不仅仅是简单地被告知“1+1=2”。已为人父的我,有时候听着儿子脱口而出的,在他们同学圈子里正在流行的《王者荣耀》的口头禅,我会试着去理解他,我绝不会责备他幼稚。我会蠢到对他说“这是假的”,“这是没有意义的”吗?我们谁没有年轻过,我们谁的心中不曾疯魔过,不曾渴望过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呢?而现在我只能寄望,多年以后,我们当年一边看武侠剧一边纹枰论道的场景不要仅仅成了一个上古的传说。我还想像,假如未来人工智能全面攻克了文学领域,所有小说都是由AI写成(就像当年人们不信围棋会被攻克的时候一样,这事据说正在发生),我还有必要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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