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进房来,向着玄苦的尸体道:“师父,请用药。”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弥,在“药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疗伤灵药“九转回春汤”,送来给师父服用。他见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
乔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师父他……”那小沙弥转头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声惊呼:“是你!你……又来了!”呛啷一声,药碗失手掉落在地,瓷片药汁,四散飞溅。那小沙弥向后跃开两步,靠在墙上,尖声道:“是他!打伤师父的便是他!”
他这么一叫,众人无不大惊。
乔峰更加惶恐,大声道:“你说什么?”那小沙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见了乔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后,拉住他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怕,你说好了,你说是他打了师父?”
小沙弥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师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见的。师父,师父,你打还他啊!”直到此刻,他兀自未知玄苦已死。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细些,别认错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缀,方脸蛋,眉毛这般上翘,大口大耳朵,正是他。方丈,快打他,快打他!”
乔峰一股凉意从背嵴上直泻下来,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装扮作我的模样,要嫁祸于我。师父听到我回来,本极欢喜,但一见到我脸见我和伤他的凶手一般形貌,这才说道:‘原来便是你,你便是乔峰,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徒儿。’师父和我十余年不见,我自孩童变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到玄苦大师临死之前连说的那三个“好”字,当真心如刀割:“师父中人重手,却不知敌人是谁,待得见到了我,认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恸而死。师父身受重伤,本已垂危,自不会细想:倘若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来相见。”
玄慈方丈神色庄严,缓缓的道:“施主虽已不在丐帮,终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驾临敝寺,出手击死玄苦师弟,不知所为何来,还盼指教。”
乔峰长叹一声,对着玄苦的尸身拜伏在地,说道:“师父,你临死之时,还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饮恨而殁!弟子虽万万不敢冒犯师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谢恩师,殊不足惜,但从此师父的大仇便不得报了。弟子有犯少林尊严,师父恕罪。”勐地呼呼两声,吐出两口长气。堂中两盏油灯应声而灭,登时黑漆一团。
乔峰出言祷祝之时,心下已盘算好了脱身之策。他一吹灭油灯,左手挥掌击在一僧背心,这一掌力聚阴柔,不伤他内脏,但将他一个肥身躯拍得穿堂破门而出。
黑暗中群僧听得风声,都道乔峰出门逃走,各使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
众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下重手将乔峰打死,要擒住了详加盘问,他害死玄苦大师,到底所为何来。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并不相同,却各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擒龙手、鹰爪手、虎爪功、金刚指、握石掌……各种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那守律僧身上。众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单听风声,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霎时之间,周身要穴着了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悬,作声不得,这等经历,只怕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受过。
这些高僧阅历既深,应变的手段自也了得,当下立时便有人飞身上屋,守住屋顶。证道院的各处通道和前门后门,片刻间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冲。
小沙弥青松取过火刀火石,点燃了堂中油灯,众僧立即发觉是抓错了守律僧。
达摩院首座玄难大师传下号令,全寺僧众各守原地,不得乱动。群僧均想,乔峰胆子再大,也决不敢孤身闯进少林寺这龙潭虎穴来杀人,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乘乱另有图谋,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证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领的一干僧众,在证道院邻近各处细搜,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这么一来,众位大和尚虽说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但虾蟆、地鼠、蚱蜢、蚂蚁,却也误伤了不少。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哪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啧啧连声,称奇道怪,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佛家十戒虽戒“恶语”,那也顾不得了。当下玄慈方丈命众僧将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施药治伤。
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原来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
虽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院的板门带上,更没人进来了。
乔峰横卧床底,耳听得群僧扰攘了半夜,人声渐息,寻思:“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从床底悄悄钻出,轻推板门,闪身躲在树后。
心想此刻人声虽止,但少林众高僧岂能就此罢休,放松戒备?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
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拦截他不住。但他雅不欲与少林僧众动手,只盼日后擒到真凶,带入寺来,说明原委。
今日多与一僧动手,多胜一人,便多结一个无谓的怨家,倘若自己失手伤人杀人,更不堪设想。自己在寺西失踪,群僧看守最严的,必是寺西通向少室山的各处山径。他略一盘算,心想最稳妥的途径,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
他虽然被告知玄慈方丈乃其杀父仇人,但以他一贯以来沉稳的性格,就算坐实了雁门关杀害自己亲生父母的乃玄慈方丈,也必然不会与少林其他高手为敌,何况他与少林毕竟有着十几年的香火之情。
当下矮着身子,在树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横越过四座院舍,躲在一株菩提树之后,忽见对面树后伏着两僧。那两名僧人丝毫不动,黑暗中绝难发觉,但他眼光锐利,见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上的微微闪光,心道:“好险!我刚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败露不可。”在树后守了一会,那两名僧人始终不动,这个“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厉害,自己只要一动,便给二僧发见,可是又不能长期僵持,始终不动。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块小石子,向西弹出,劲道使得甚巧,初缓后急,石子飞出时无甚声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声方厉,击在一株大树上,啪的一响,发出异声。
那二僧矮着身子,疾向那大树扑去。乔峰待二僧越过自己,纵身跃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明白,一块匾额上写着“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见异状,定然去而复回,当下更不停留,直趋后院,穿过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后殿。
此时,乔峰可谓是心急如焚:凶手既然卡着时间害死了自己的师父,明显是想要栽赃陷害自己。如此一来,自己的养父母难保不会遭遇毒手。他乔峰混迹江湖多年,第一时间便理清了思路:一定是有一名精通易容术的大高手躲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行动,这人会是谁呢?
乔峰心神闪动,将平生所见的高手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实在找不出这样一个符合条件的人选。他本想今夜见过恩师之后,再下山安置父母,待到向智光、赵钱孙等人确定带头大哥乃玄慈方丈之后,再堂而皇之地上少林下战书挑战玄慈为父母报仇,结果遇到了这件事情,一下子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藏经阁内。
玄慈来到阁楼前。
因为玄苦圆寂,合寺僧众都去了现场观礼为玄苦诵经,本就不多的藏经阁守卫也走了。
玄慈走入阁内,将门合上,随即再也忍耐不住,额头青筋暴起:“慕容博!老匹夫!给我滚出来!”
他愤怒已极,什么戒律都不顾了,只想宣泄自己的愤怒。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老朋友,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玄慈不回话,磅礴内劲发出,一记“大金刚拳”朝着声音的方向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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