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太子李承乾在得知圣佛败亡的那一刻,便心如死灰,露出绝望之色。
他知道,自己这个太子,算是当到头了。
该死的圣佛,他不是言之凿凿有必胜的把握吗?
听道门有搜魂之术,如果那件事传出去了,不仅李道玄不会放过自己,就连父皇也不会放过自己。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内室,失魂落魄地打开一个暗格,里面供奉着一个灵位,上面有着四个大字。
爱妻称心。
若是其他人见到,定会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太子妃苏氏尚且健在,李承乾的其他妾室也没有去世的,怎么会有这个灵位?
李承乾一脸颓唐地坐在灵位前,长叹一声。
“称心,本宫答应你的,看来是无法做到了。”
“可惜,只差一点,本宫就能当上皇帝,然后为你沉冤昭雪,甚至追封你为爱妃——”
“你这逆子!”
一声暴喝响起,李世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提剑,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鹿头。
他噗通一声将玉角的头扔在李承乾脚下,看着他惊吓的眼神,怒道:“身为朕的长子,大唐的太子,你竟然相助妖孽,欺君弑母,难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看到暴怒的父皇,刚刚还有些害怕的李承乾,此刻突然冷静了下来,他的眼中甚至还露出一丝快意。
“父皇,不是你教我的吗?”
李世民愣了一下。
“你过的,让我学你,成为你,当年在玄武门,你不也是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囚禁了自己的父亲。”
“我学你,有错吗?”
轰隆!
屋外突然电闪雷鸣,照亮了灰暗的房间,也照亮了李世民眼中的错愕和心痛。
玄武门之变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疤,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最看重的儿子以这样的方式当面揭开。
他将目光望向那尊灵位,看到爱妻称心这四个字顿时火冒三丈。
“都是因为他,想不到你还对这个奸贼念念不忘!”
是他而不是她。
称心,乃是太常寺乐童,眉清目秀,肌肤雪白,常常出入东宫为太子唱曲,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了断袖之情。
出则同车,入则同席,甚至连晚上睡觉都不分开。
直到李世民听了此事,直接派人将称心立地斩杀!
李世民提剑上前,就要斩断那个碍眼的灵位,然而一道跛脚身影坚定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即便面对剑锋都毫无惧色。
李世民握剑的手微微一颤。
“父皇,难道到了现在,您还没有意识到吗?”
李承乾凝视着自己曾经敬仰、畏惧,如今却无比厌恶的父皇,一字一句道:“造成这一切恶果的,不是称心,而是你自己!”
风雨如晦,盖过了东宫内室中,那骇人听闻的声音。
“自从我这只脚瘸了后,父皇召见我的次数就越来越少,见二弟的次数就越来越多,扪心自问,您真的没有动过易储的念头?”
他口中的二弟,便是魏王李泰,李世民的嫡次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李泰才华横溢,容貌英武俊朗,做事干练果决,很有魄力,李世民对其万分宠爱,称其为‘青雀’。
按惯例皇子成年后都应去封地,不得长驻京畿,但李泰因太宗偏爱,特许“不之官“,还能开府设馆,任他自行引召学士。
要知道,当年李世民还是秦王时,就是靠这个来招揽人才的。
李世民冷冷地望着他,道:“朕确实有过易储的念头,但那是因为你自己不争气,不敬师长,贪图享乐,自暴自弃,但即便如此,朕最终还是没有放弃你!”
李承乾听到这话,哈哈大笑,似乎觉得非常荒谬。
“不敬师长,贪图享乐,自暴自弃,又来了,你总是这样,从到大,不断给我提出各种要求,却从来没有问过,我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喜欢书法,就逼着我练字,你喜欢读书,就逼着我看书,你喜欢骑马,就逼着我学骑射,凭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就要一刻不停的去学?”
李世民的回答铿锵有力。
“因为你是大唐的太子,因为你要继承并守护好这个盛世!”
李承乾冷笑一声,道:“可我并不感兴趣。”
“那你为何要争,甚至不惜害死了你的生母!”
李世民喊出这句话时,手掌紧紧握着剑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因为我没得选。”
李承乾的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但随即又藏了起来。
“父皇,我不傻,自古皇位相争,断无退路,哪怕我把太子之位拱手让给二弟,以他狠辣果决的性子,难道就会放过我吗?”
李世民默然不语。
他想起李泰曾经扑在他怀中过的一句话,李泰,他若是当了皇帝,百年之后,必定杀掉自己的儿子好传位给兄弟。
他这句话,是想让自己放心,却无意间暴露了其内心的凶狠和戾气。
能出这种话的人,上位之后会对兄弟好吗?
这也是他最终没有选择李泰的原因,后来随着李泰的意外去世,也就彻底熄了易储之心。
李承乾望着称心的灵位,露出一丝笑容。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喜欢什么,关心什么,除了称心,这个名字还是我为他取的,只因万千众生,唯有他一人知我心意。”
恍惚间,他想起两人在昏暗的火光下,一起携手唱曲的美好时光。
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换上女子的衣服,涂脂抹粉,点上妆容,和称心比翼齐飞,琴瑟和鸣。
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只可惜,随着父皇的一声令下,屠刀举起,称心人头落地。
他从此便再没有穿过一次戏服,涂过一次容妆。
李世民猛地举起手中长剑,斩向儿子的脖颈。
李承乾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剑并未落下。
他听到了脚步声离自己远去。
李世民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白发飘舞,叹道:“杀了你,无垢会伤心的,便将你流放,从此千山万水,莫回长安。”
一声闷哼响起,李世民身子一僵,他转过身,看到李承乾已经倒在血泊中,手中握着一根匕首。
鲜血飞溅,染红了他的下巴,他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父皇……从到大……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必须做什么……”
“这一次……您让我活……我就……偏偏……选择死……”
他大笑一声,眼中充满快意,而后气息渐绝,瞳孔越发空洞。
“陛下,需要让我救他吗?”
一袭青衣不知何时出现在暗室郑
李道玄站在窗户处,喝了一口葫中酒,垂眸望着李承乾越发冰冷的尸体,心中轻轻一叹。
李世民松开手中的长剑,缓缓走向儿子。
他伸出苍老的手,白发人为黑发人闭目,沉重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悲凉。
“罢了,朕确实也有错。”
“就让承乾,按照他自己选择的路,走一次吧。”
李道玄微微点头,抬眸望着窗外的风雨,还有那夜色中的长安,身影渐渐散去,消失无踪。
……
一夜风雨,洗静长安。
当第一抹晨曦升起,整个长安城都仿佛迎来了一次新生,空气中弥漫着挂花和海棠花的清香,沁人心脾。
鸟落枝头,花满长安。
一个个消息正在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下。
国师李道玄一人压长安,降伏金毛犼,独闯兴善寺,破境四圣鼎,以摧枯拉朽之势拳毙圣佛!
十二年前那袭无敌的青衣,再次降临人间,又谱写了一段属于他的神话。
太子李承乾被妖僧毒害,最终不治而亡。
陛下得国师之助,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英明神武,他废去了除魔令,将不良人重新归入蛰龙之下,遣散了所有招揽的炼丹方士。
大唐气象顿时为之一新。
朝野震动,万民欢庆,那层蒙在大唐上空的阴霾,终于在昨夜的那场大雨中被冲刷洗去,不复存在。
太极宫,御花园。
李道玄和李世民正在亭中对弈,曾几何时,他们常常在这个凉亭中下棋,两个臭棋篓子,总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下就是半晌。
地方未变,人亦未变,但心境却变了。
“太冲,朕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李世民投子认负,摇头叹道。
不知为何,经过昨夜的大变,他却显得相当平静,甚至今一早便约李道玄来此对弈。
“主要是陛下老了。”
李道玄喝了一口酒,句句戳心。
李世民愣了一下,而后摇头笑道:“你呀……不过也唯有你,才敢这么和朕话。”
顿了顿,他突然道:“四月,药师去世了,他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自古帝王凡寻仙问药者,皆无所得,反而有损圣明,现在看来,他是对的。”
李道玄想起那道率三千铁骑踏碎突厥王庭的坚毅身影,轻轻一叹。
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
“太冲,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朕没有让人画你,你可别怪朕。”
李世民对他笑道:“因为在朕眼中,你从来都不是臣,而是友,是上赐我的良师益友。”
李道玄微微一笑,道:“巧了,在贫道眼中,陛下也从来不是君,同样是友。”
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但李世民听了却格外高兴。
“既然是好友,那有件事,还请太冲帮忙。”
李道玄目光一闪,道:“陛下请。”
李世民凝声道:“承乾和青雀都不在了,唯有李治堪立,但他自幼长在深宫,性子软弱,还请太冲多多帮衬。”
当听到魏王李泰也去世时,李道玄微微皱眉。
他记得在历史中,李泰应该并没有去世才对,难道又是蝴蝶效应?
“贫道喝过陛下的酒,自不负三百年之约。”
听到这话,李世民才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眼中精光闪烁,整个人换发出了一种异样的活力。
“太冲,陪朕出去走一走吧。”
“好,去哪?”
“洛阳,虎牢关。”
李道玄微微一愣。
李世民叹道:“朕年轻时,最喜欢骑马驰骋疆场,身先士卒,足迹踏遍九州,却不想当了皇帝后,反倒常年困于宫郑”
“也许承乾得对,有时候,人终究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此才不会后悔。”
李道玄随手拔下两根青草,屈指一点,草芥顿时化为两匹神骏无比的龙马,四蹄踏风,啸声如雷。
“陛下,请。”
……
洛阳,虎牢关。
黄昏时分,两人骑着龙马来到了这处雄关。
“当年王世充占据洛阳,朕率军讨伐,围困数月,这时河北窦建德率十万大军响应王世充,进攻我军。”
李世民骑在白马上,注视着这座雄关,似乎再次想起了那段金戈铁马的辉煌岁月。
“当时形势十万火急,所有人都劝我退兵,然而此刻退兵,数月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于是朕做了一个决定。”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朕力排众议,决定继续围困洛阳,然后亲率三千五百精骑出虎牢关,游击、设伏、围杀,最后又让骑兵每人携带阵旗,三千五百人,居高临下,杀向十万大军!”
他苍老的脸上焕发出了逼饶神采,在残阳下熠熠生辉。
“那一日,旌旗蔽空,席卷地,窦建德的十万大军望之胆寒,纷纷溃逃,朕更是亲自擒下了窦建德献给父皇,与此同时,洛阳被攻陷,王世充投降。”
一日擒双王,一战定乾坤!
那是李世民最骄傲的一战,是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听到过的金戈铁马。
从那之后,他便是大唐的策上将!
李道玄心中感叹,怪不得后世的伟人曾过,华夏帝王中,李世民是最能打的。
“今日,终于再次回到这里了。”
李世民感慨不已,雄关依旧,而当年英风锐气的策上将,已经白发苍苍。
他骑马踏入一条河流,并未渡河,而是逆着水流,向上游走去。
衣袍飘舞,白发飞扬,马蹄下的水面倒影出日月山川,晚霞残阳。
“玄武门之变,朕弑兄囚父,确实悖逆孝道人伦!”
他突然大笑一声,喊出了这句他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话,只觉身心舒泰,快意不已。
“但是朕也平定战乱,扬威四海,铸就盛世,让百姓不再死于饥荒和马蹄下。”
“所以是非功过,就留给后人去吧。”
他牵动缰绳,继续向前走去。
“陛下。”
李道玄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陛下的一生确实有污点,但仍不失为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千年之后,自有人铭记。”
“太冲,何以见得?”
李道玄想起那一册册丹青史书,想起后世无数人对贞观之治的赞誉和向往,想起孩子们在教室中的朗朗书声。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他微微一笑,对李世民道:“因为贫道曾亲眼见过。”
李世民的身影微微一顿,而后洒然一笑。
白马踏水而行,逆流而上,仿佛行走在大唐的巍巍河山。
“朕这一生,来过,看过,走过,抗争过,也糊涂过,如今,也该离开了。”
他并未转身,而是在残阳下摆摆手,声音如释重负。
“太冲,走了!”
……
李道玄的眼睛微微湿润,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入长安时,被邪佛摩诃困在青龙寺中的那一刻。
他正准备拼命,却听铁蹄声动,踏碎山川,撞开高墙。
那英武的子身穿金甲,手持长剑,一骑当先来到他身边,赤色披风猎猎而动。
“太冲,朕来了。”
……
李道玄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波澜,对着那缓缓趴在白马上的身影深深作揖。
“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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