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殷九在客栈的房间里愁眉不展。他现下已经没法可想,如果白天那官兵所说不假,那么万川一旦落在葛通的手里就势必凶多吉少。这样看来,自己必须要抢在葛通之前把人救出来才行。虽然明知这一去必定有死无生,可摆在他眼前的路却也再没有第二条了。“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他看着掌中的昆仑哨定定地出神,突然想起这句话来。这是无相宫人在殉宫或殉主之前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已有十几年没再听人提起过了,今日蓦地想起,似乎已经预示了一个不祥的结果。
殷九再次检查了自己的假臂,无甚必要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如同剑客在大战之前必要擦拭自己的剑。擦剑并不能让剑变得更锋利,擦剑就是再下一次决心。殷久从不使用任何兵器,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这条假臂是鬼枢千机沈三爷,奉了青山的命令为他度身定做的。假臂与他断肢接触的部分有无数个微小的机关,而他通过长时间训练断肢的肌肉,可以灵活地触发这些机关,使假臂内部的上万部件互相咬合传动,进而让手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现在他已经十分习惯了这条假臂,操控机关也越来越精熟。沈三爷还调和了一种皮肤质感的特质凝胶覆在表面,平日又有宽大的袖袍盖着,所以任谁也瞧不出他这条手臂有何不妥。
现在时间还早,他要等夜再深一些才能行动。他坐到床上,头靠着墙,想要稍微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可是一闭上眼睛,脑中思绪纷杂便如万人吵嚷,喧沸不歇。一枚石子落在客栈楼下的石板路上,正对着他的窗子,发出“哒”的一声。殷九登时听出这石子是被什么人投掷而来,而且投掷的力道非同一般。他兀自闭着眼睛,心中却警觉起来。石子落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必然会向别处弹开,绝不会如现在这样只有一声响。想那石子此刻应该是嵌入了石板之中,可见投掷之人的内劲着实不小。
过了一会儿,又是“哒”的一声。殷九忙翻身下床,同时数掌挥出,熄灭了屋角的几盏油灯。他沿着墙角悄悄靠近窗子,又将窗扇打开一条小缝,往楼下一瞧,心下不禁骇然。只见窗子正下方的一块石板上,赫然嵌着两枚石子。每一枚都显然是以同样的手法、极强的力道投掷而来,因此在嵌入石板的一瞬间,周围顿时爬出数十道裂纹,而两枚石子击出的裂纹相互勾连,刚好隐约组成个“鬼”字。
殷九又惊又喜,这是无相宫的门人联络同伴时常用的手法,银瞳鬼使过去便惯爱用这个“鬼”字。正想着,一阵阴风猝不及防地袭进了屋子,屋角的一盏油灯被骤然点亮,灯下多了一张纸条。殷九忙去绰起来看,见上面只写了五个字:“西郊花神庙”。他无暇去多想,胸腔被一阵阵猛烈的力道沉重地撞击着,哪怕在决定去闯不归山的时候,他的一颗心也没有跳得这样厉害。他忙将纸条往袖中一揣,急匆匆地下了楼,先是来到自己窗下,脚尖在那块石板上草草地一碾,只听得脚下传来“咔咔”几声响,忘记去检查那“鬼”字是否已被毁得无法辨认,发足便往城西奔去。
这县城西面靠座小山,城郊山路纵横,林木繁多。依山路而建只有一座山神庙和一座花神庙。县上的人嫌这里路远,又不好走,因此一向没什么香火。殷九到了庙门口,反而不急着进去。他知道,如果锦娘他们确然在这庙里,自己一进去便有一个杀招在等着。这也是无相宫的规矩,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如果是通过暗记联络同伴,联络人必须在约定见面的地点先行埋伏。不论来者是敌是友,都要出一杀招先行试探。这是为了防止暗记泄露,有敌人假冒自己人。倘若来者果真是敌非友,这一招既出,当然就起到了先发制人、保护己方的效果;无相宫从上到下人人熟知这个规矩,所以必定会提前设防。假如不甚杀死了自己人,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毕竟提前设防还接不下这一招的废物,死了也就死了,反而省了日后专门花时间清理门户的麻烦。至于来者会不会是无辜的路人,又或者会不会是无意闯入的不相干之人,就根本不在这个规矩的考虑之内了。同样地,看到暗记前来汇合的人,不仅要提前准备好接招,反击之时下手也绝不能容情,这也是为了防止敌人守株待兔而采取的手段。
殷九几乎可以断定,刚刚那字条便是锦娘留给自己的。她先是留下了特殊的“鬼”字暗记以显示身份,又留下字条说明约见的地点,这错不了。殷九时刻提防着随时会出现的暗杀,但却没打算反击,因为他想到映月很有可能正跟她在一起。
殷九轻轻推开庙门,破旧的木头大门唱戏似的婉转地“呀——”了一声。四下里静得可怕,所以这一声就显得十分刺耳。殷九飞快地闪身进庙,突然听见黑暗里传来一个女子颤抖的试探的询问。
“殷大哥?”
这一声“殷大哥”让殷九的心猛地坠了下去,这声音曾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心海里、梦境里,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现实里了。他循着声音往黑暗深处用力地张望,隐约瞧见一丛单薄的黑影子坐在在神像的脚边,身旁另有两个黑影子站了起来。
“嗬,可算来了。”是锦娘的声音。
殷九此刻感激周遭的一片漆黑,黑暗让他不必在意自己当下是一副什么神情。那两个两个黑影子,一个是锦娘,另一个是青山,他这时已经确信无疑。只是他还不确定中间的影子是谁——或者说,他在害怕中间的影子不是谁。直过了半晌,殷九才让麻木的舌根恢复了知觉,却只说:“联络碰头的规矩可是都忘了么?”
“可不是我们想坏了规矩,”黑暗中看不清锦娘的脸,但听她说话的调子却能想象出她那副半讥半嗔的神情。“大小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对你动手。”
殷九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觉一阵温热的微微咸味无声地扑来。他还在恍惚之中,一团轻柔的黑影已经撞进了自己的怀里。紧接下去,号啕声在他胸口如同闷雷一般炸开,骤雨倾盆而下,浇湿他胸前的衣襟,浇进了他的心里。
自从家中出事以来,映月从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得知母亲遭遇不测时,她虽也悲痛欲绝,但她更知道府上一场大难转眼即届。一夜之间,上官家满门良贱的性命全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不能不管下人们的死活,更要抢在官府前头去寻找弟弟。好好哭一场她来说是奢侈的,有依有靠的人才有哭的资格。
逃出王城以后,映月随着青山和锦娘一路南下。这一路上,不断有官兵和国师派出的咒术师追杀。他们走到哪里,海捕文书便发到哪里,杀手便追到哪里,一刻也松懈不得。那些咒术师们眼线甚广,相互联络也十分迅捷,青山和锦娘担心暴露行藏,不敢随便使用咒术,途径郡县时也必须避开人群和市镇,因为很可能到处都贴满了映月的画像。到了晚上,要投个像样的宿头那是想也不用想的,能寻个山洞或者破庙遮遮风避避雨已算是交到好运,多数时候只能露宿在荒郊野岭。青山和锦娘自来就是江湖出身,比这恶劣百倍的境况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因而不觉得有什么。可映月从小被锦衣玉食地养在深闺,连王城都没有出过,这一路的苦楚对她而言可想而知。青山顾念映月的救命之恩,路上对她还算照顾。可他毕竟是个男人,行止坐卧多有不便。加上他的脸孔苍老傲狠,眉上一条刀疤更添凶煞,而且性格也极阴沉,所以映月总是离他远远的,不敢接近。至于锦娘,她本就觉得这大小姐是个累赘,救她出来无非是为了给青山换取解毒之法。又见青山对她处处照顾,心中便醋意大发,对她始终没有什么好脸色,间或甚至冷言冷语几句。这些时日以来,映月历尽颠沛流离,更兼时时提心吊胆,这些自不必说。而跟这二人在一起,映月却觉得比孤身一人更加寥落。虽则一想起家中剧变,内心所经受之痛苦犹如万箭攒心,可是在他二人面前,映月却始终固执地绝不让自己掉一颗眼泪。
现在殷九来了,她当下唯一能够信任的殷大哥来了。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认得他的影子,认得他的声音和气息,连月来的悲痛、苦楚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如同滔天巨浪涌上心头,她别无选择,只好逃难一般逃进了这个可以放心依靠的怀抱。她太累了。
殷九下垂的右手轻轻抚上了映月的头发,两人此刻都暂时忘记了男女之防。他任由映月在自己怀里痛哭,却什么也不问,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他的安慰全在他的沉默里。上官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殷九直到现在也毫不知情,可是黑暗之中他却也忍不住跟着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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