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周京都,吏部左侍郎田秋的府邸之中。

  在整个府邸里,除去正堂以及其余的四进院子还有一处单独的小院。

  小院之中清清爽爽,没有杂草,也没有特意种下的植被以供他人欣赏。有的,也只有的,是一间看样子刚刚盖好,且四面漏风的茅草屋。

  田景文自从那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高策训斥了之后,便再也没去过国子监。

  可即便如此,这位侍郎大人之子也并未如何的羞愧,或者说是,愧疚有,却无羞耻之意。

  自他那日回家,先是在这里失魂落魄了整整两天,随后便请求自己的父亲,让其把南疆辽东近年来所有的战事卷宗的副卷取回。

  自己想要看看。

  侍郎大人原本对于当日高策的行为极度不满,可见到自己儿子如此失魂落魄,便对儿子有了些怒其不争的心情。

  可当田秋听到儿子有这般请求的时候,原本还生着儿子闷气的侍郎大人当场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第二天,这间破破烂烂的茅屋之中被侍郎大人送来的卷宗将证件茅屋都堆满了。

  田景文,也开始了查阅,读书!

  他看到了从三十年之前一直到了今年的两处边塞的战事。

  不可谓不惨烈,整整三十年,除去南疆叛乱之时所死的人以外,这些年南疆与辽东以及西凉死的人数已经突破四十万。

  而其中,这四十万人年龄最长者,不过四十四岁,而年龄最轻者,才堪堪十二!

  所以,这位侍郎之子的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即便自己无法再进入国子监读书,可这天下祭文当有我田景文一份。

  即便是被高策高虑远嗤之以鼻,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都无所谓了。

  于是,这位不管是出身还是文采皆是上品的侍郎之子在自己的破败茅屋之中埋头苦读,他将这些年的战事一一记下,又将这里面的细节一一排列。

  最后,写出了一份可谓是让人听之落泪,见者心悲的祭文。

  就如同这秋季雨水一般,润地悄然,却让人倍感悲凉!

  而田景文,也是自那日听课之后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门。

  那天下着雨,雨水冰凉,风声呼啸。

  田景文的油纸伞早已经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身上也被雨水尽数淋透。

  可当他将自己的那篇祭文交给了国子监中,与自己关系始终不错的同窗的时候,祭文清清爽爽,字迹清晰依旧。

  而这位侍郎之子,只是与同窗行了一个同辈之礼,拒绝了同窗邀请进入国子监避雨的打算。

  孤身一人,往来时的路返回。

  其实这一切都是看在了高策眼里,而当时在国子监高策书房之中的王楚则是不以为意。

  而后来,高策读过了那篇祭文,又将这片祭文交给了王楚,使其观赏之后。王楚久久不能平复,悲从心中起,泪若秋雨落。

  而后来,高策将这本祭文存于自己的身上。高策明白田景文的用心,但是对于那件事来说,田景文需道歉之人并非是自己。

  而是当日的李响和张涛。

  后来,田景文又是接连三天各送来了三篇祭文。

  高策也一一收下。

  再后来,高策每次从家中出门,都会感觉到身后有着一抹视线。

  这一抹视线有些躲闪,好像是不想让自己发现。所以高策便听之任之,反正也总有双方交谈的那一天。不急于这一时。

  于是,高策身上有了六篇祭文。

  这刘篇祭文都没有书写名字,而是相对应了六位仕子的名头。

  高策知道,这是田景文的手笔,所以在那天太子殿下来替田景文求情的时候,高策才会说出那句“圣人云:有教无类!”

  而此时的田景文,就连中秋佳节都未曾与自家长辈兄弟姐们一同度过。

  早晨的时候,田景文一个人在自己的茅屋之中自顾自的读着自己曾写下的祭文,而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两个名字。

  张涛,李响!

  于是,在中秋的这天晚上,有人看到了国子监东墙之外,一个消瘦公子哥,举着手中酒碗,听着院中的两人交谈。

  其中一人用的是辽东方言,另一人用的则是南疆雅言。

  两人的笑声此起彼伏,而墙外,消瘦公子哥却面露悲苦,虽有开口却无声响。

  而中秋节之后,田景文终于鼓起勇气,一大早的便来到了高府之外。

  只不过,当那个自己熟悉的身影走出大门之后,他又怯懦了起来。躲在不远处的一处墙根,看着远处的高策。以及来送月饼的张涛李响。

  他看着高策笑意吟吟的收下了两人自己做的月饼,也送出了高策娘子做的月饼。

  这位左侍郎的公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抹了一把脸,转身跑回了家中。

  而高策,则是回头望去了那方才公子哥所藏匿的位置,面带微笑!

  可能就是有这种人,才需要先生的存在吧!

  田景文返回家中,返回自己的茅屋之中,他拿起了一只笔,双目模糊的在一张张宣纸之上书写着什么。

  于是,在中秋佳节之后,国子监的一处学舍之中的两个书案之上,有两篇祭文。

  而张涛和李响,皆是看着祭文,泣不成声!

  “我大周王朝自起兵至此已有三百年。

  观年前,观如今,南疆儿郎皆慷慨!

  视过往,视现在,江北太平何人赠?

  往之,虽有叛乱之军出没,可亦有英豪之士在望。

  京中安稳度日,中原歌舞升平,心中所感,心中所思,心头所念,却已忘边关之苦,边军之痛,边关百姓之流离失所。

  现今,我中原大地已有三十年未曾被战火渲染,可南疆战事犹在,辽东西凉两地依旧不为平复。

  我京中子弟以京城人士自傲,也是失礼至极,却不自知。

  南疆三十年间,战死沙场之士卒足二十余万。

  辽东边关,死于战马之下儿郎亦有十七万。

  可我等读书人不以他人之苦为苦,却以他人之丧为乐。

  如此之形,当以天谴报之。

  边关子弟,当以生啖我肉以罢诸君心头之悲愤!

  秋雨风凉,心亦悲凉。

  愿以此书为歌,颂我大周,边关有英豪!”

  祭文末尾,田景文的名字赫然在列,甚至在最后还留下了一句话。

  “不求君谅,但求,诸君莫恨!”

  高策书房的门被人推开,高策笑意吟吟的看着刚刚从自己学舍赶来的两位边关仕子,并无邀请二人坐下。而是一步上前,接过了两人手里的祭文。

  不错,田景文在这之前找过高策,请求高策将两篇祭文交付于两位同窗。

  高策答应了。

  而田景文却再无其他请求,作揖拜别!

  高策看着两人,笑着说道:“圣人云:有教无类。也有一句话,悔之晚矣!可在先生看来,只要悔,便不晚。朝闻道,夕死足矣。幡然悔悟,何曾不是闻道?”

  两人默然。

  高策笑着将两人送回学舍,随后便一人独自走向了自家所在的巷子却并未归家。

  江南腹地的肇州城外的官道上。

  一辆颇为富贵的马车在北上的道路上缓慢前行。

  而马车之中时不时传出女子的怒喝以及男子的赔罪声。

  “刘昊霖,你看看你这样子,和太子哥哥相比,我真为太子哥哥觉得丢人!”

  “是是是,上官郡主说的对!”

  “刘昊霖,亏得你还是和南疆王是双胞兄弟呢!除了长相还有哪一点你能比得上?”

  “对对对!郡主殿下教训的是!”

  ......

  马车里坐着两人,车外驾车一人,还有一人身穿白衣,面负面甲盘腿坐在车顶之上。

  索性这几天中秋节味还未曾过去,官道之上并没有太多的人来人往,也就并不会太过惹人注目。

  马车内所载的,乃是江南王上官城之女,人称“刁郡主”的江南郡主上官诗。

  而男人,不必多说,就是自南疆而来,假冒自己亲弟弟的南疆王,刘昊武。

  而两人所争吵对于熟知两人的马夫以及车厢上的吕少宁最为熟悉不过。

  无他,只是逍遥王素日行事实在是过于风流,曾在京城有过“一月不入宫,入宫如上刑”的说法。

  说的就是逍遥王刘昊霖整日都埋在京城的青楼妓馆之中,从来都不主动入宫请安的事情。

  而作为女儿家的上官诗,对于这位逍遥王向来都是不待见。

  若不是这次前往京城在大路上被二人挟持,莫说是载他们一程,就连看一眼那位白衣高大的逍遥王都觉得恶心。

  于是,车厢之内传来了阵阵咒骂的声音。

  而那位“逍遥王”则是坦然受之,一副打不散锤不烂的滚刀肉行事。

  而上官诗也顿觉自己的绝世武功打在了棉花上一般的无力。索性后面也就不说话了,只是抱着肩时不时冷哼一声。

  而假扮自己亲弟弟的刘昊武听闻上官诗如此羞辱自己的弟弟,非但没有恼怒,反倒是更加欣赏起了这位上官家独女了。

  而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刘昊霖。

  刘昊武甚至还时不时的色眯眯打量着这位郡主殿下,打量也就算了,还时不时的口哨,以示“刘昊霖”的流氓行径!

  上官诗自然不是吃素的,虽说在车厢内施展不开,却也难忍羞辱与刘昊武动起手来!

  只听见车厢内一阵肢体碰撞的声响,随后便见到刘昊武单手制住上官诗双手,将自己的脑袋伸出车厢对着车顶的吕少宁吼道:“师弟!郡主殿下看上你了,来,师兄给你们让地方!”

  这种话吕少宁自然是充耳不闻。

  而吕少宁的反应,让原本受挫的上官诗得意起来!

  “呸!狗东西,你当人人都是你这般色胚?我警告你,你赶紧给本郡主放手,要不然等到了下一个州城地界,我保准让你双手彻底的留在江南!”

  虽说得意,可自己的双手毕竟都在刘昊武的掌控之中,所以语气中还带有些许威胁的意味。

  刘昊武啧啧到:“郡主殿下如此美艳动人,咱们这距离下一座州城似乎还有段距离。”

  说这话,刘昊霖将自己的脸贴近了这位“刁郡主”轻声在其耳畔说道:“我倒是不介意在这路上找找乐子!你说,跟着你的三百扈从,我杀完需要多久?”

  杀气!即便是“刁郡主”都感觉到了其言语之中所带的萧杀之气。气焰瞬间便小了三分。可她从来都没听过逍遥王刘昊霖武功到底如何,可既然能察觉到身后所跟着的扈从具体数量,自己自然是不敢用性命作为筹码与其赌一场的。

  只能是暂且的忍气吞声!

  过去许久,驾车之人始终都未曾言语半分。而车速却始终不缓不慢,似乎并不是很想抵达下一处州城一般。

  上官诗有些坐不住了,经过方才刘昊武的威胁,这位“刁郡主”已经是被冷汗浸透全身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色见暗。而那位驾车之人依旧没有言语。

  上官诗憋不住了,打开了彻帘子,可眼前的一幕硬是将她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吕少宁一手提着车夫的脑袋另一只手驾车,至于那位车夫的无头尸体直立,以防止血液流的太快而滴落在地上。

  一瞬间,车厢之内满是腥臭味。

  刘昊武常年在沙场之上,这种味道自己也是见怪不怪了。

  可毕竟此时的自己是在假扮自己的那个混不吝弟弟,于是不得已的走出车厢,顺带着将车夫的尸体一把丢入车厢。

  上官诗被尸体猛地砸中,瞬间清醒了几分。虽说没什么力气,可依旧是叫了出来。

  不出片刻,马车后面出现了一队整齐划一的骑兵甲士。

  吕少宁见状,一步跃上车厢顶部,死死的盯着来人。

  甲士中领头的将领见状,立马眯起眼睛喊道:“大胆贼人,胆敢欺辱于郡主殿下!众将士听令!将贼人碎尸万段!”

  “是!”

  三百骑兵如潮水一般向着马车冲杀而来。上官诗闻言瞬间心头一紧。

  无他,只是自己身前有一柄长剑悬空而立。

  至于那柄长剑的主人,此刻刚刚带上一副狐狸面甲,他语气冰冷,看不清容貌的说道:“别乱动!”

  夕阳西下的官道之上,一条条剑光宛若流水一般在道路之上横行无忌。

  而在半柱香之后,官道上便只剩下了将近三百具骑兵尸体,而那辆富贵逼人的马车已经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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