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撷芳殿左转,皇太子朱厚照就坐在一张软塌上,厚厚的黄色毯子盖着他的双腿,烛火映照下的他手里握着一本书。
李广不明白为什么要开着窗户,
他来得隐秘,所说的事情也隐秘。
所以这窗户开得叫他多少有些心虚。
朱厚照看人跪下来了,视线从书上一偏,落在这白头发的老人身上。其实他身着大红色袍子,说起来在宫里地位也是不低的。
但,昨日今日,天上地下。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
哗啦,软塌这边,除了一个翻书页的声音,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李广心里嘀咕,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不理他。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他又重喊了一声。
“我听到了。不要吵。”
李广:“……”
他这心里是砰砰乱跳,压力真的很大。
朱厚照把书又翻了两页,然后才开口,“李公公……”
李广身子又伏低了两分,“殿下。”
“你说大我明朝能传几代啊?”
“我大明,自然是千秋万代!”
“何以见得呢?秦汉唐宋元,哪一个朝代真的千秋万代了?我大明朝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广压根搞不清楚太子这个关口说起这些是什么用意,
照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他了解太子,知道太子是不会说废话的。
“奴婢,不解殿下之意,恳请殿下示下!”
“本宫的意思很简单,我大明也传不了千秋万代。我是储君,将来的皇上,到我这里,大明已经好几位帝王了,指不定哪天就换了天地。”
“殿下。如今圣天子在朝,大明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朱厚照默默念了这两个词,然后摇摇头,“你说汉唐的帝王,他们也应该听过宫中的宦官和他们这么讲过吧?可天下还是换了颜色。汉末唐末,宦官为祸甚烈,说起来,本宫要感谢那时的宦官。”
李广已经听晕了。
直到皇太子后面这句话,
“……这些宦官每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人前说着忠心为国的话,人后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朝廷的法度被他们无视,国家的前途被他们破坏。若没有这些人,这天下哪里会姓朱,说不定还姓李呢,若没有他们,说不定你李公公还是我这朱家小子的主子。”
!!!
这话听的人是大惊失色!
“殿下这话……是要叫奴婢活不成了!”寒冷的冬夜,李广额头上竟出了冷汗!
太子哼了一声,“李广,你心里头大概觉得是本宫找你的麻烦。可本宫却觉得,是你先找了本宫的麻烦,你为了自己的私欲,干的那些事,那是要绝我们朱家的后啊!将来埋葬我朱家的坟,那也有你李广的功劳!”
皇太子语速不快,可句句诛心,如一把刀插在心上!
“殿下!奴婢绝无此念!”李广实在不敢在继续听下去了,“奴婢平时是贪财了些,可于大忠大义之上还是绝不会昏聩至此的!殿下所说的可是谋反大罪!奴婢深受皇恩,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的!请殿下明鉴!”
“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照把手里的书直接砸向他,声音提高了些:“那你自己说说!你贪墨的银子抵得过多少小民之家一年的花销!天下的财富就这么多,你多占一些,百姓便少一些,百姓要是没得吃没得喝,他们就会揭竿而起,让我老朱家死无葬身之地!这和谋反有什么两样?!你就是这样报答皇恩的吗!”
李广砰砰磕头,“殿下,奴婢是猪油蒙了心,贪财了些。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时候穷怕了!不过,奴婢愿意将这些银子都交出来,献给殿下,只求殿下能救下奴婢一命!奴婢,不想死啊……”
说到最后,他竟也哭了起来。
呼啦啦的眼泪在那张老脸上纵横,难看的很,
但是一想到他所作所为,便更加觉得生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宫是储君,是父皇唯一的子嗣,何时缺过你那几两银子?!但本宫就是要你的钱,不是本宫贪财、爱财,是为了天下百姓!”
“照理来说,杀了你,抄了家也就是了,银子自然挖得出来。可父皇信你颇深,无论大臣上什么样的奏疏,他都不相信你有那样的罪孽。父皇是贤名在外的中兴之主,现在若是在你那里搜到了漫山的银子,天下臣民怎么看待父皇?到那时,我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父皇就是个昏君呐!你听着!那些贪墨的银子,你都给我交出来!即便是这样,你也是万死难辞其咎!”
前面的平静,到此时的激烈,朱厚照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是指着这个老家伙的鼻子破口大骂!
动静大到惹得外面张永都靠近了大殿,好家伙,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殿下……”人到这个时候,面临死亡的威胁,平日里再冷静的人也绷不住了。
而且皇太子的话不仅仅是在论罪,还是在论情,他李广与皇帝的情。
皇帝待他如何,他自己是清楚的,他自己干了什么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殿下,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千万罪责,都在老奴之身,只求殿下勿要将这些告之皇爷,皇爷是千年来难得的仁厚君主,老奴亦不愿他伤心悲痛……”李广这话是真哭着说出来的。
朱厚照不管他是真的心有愧疚的哭了,还是表演的哭的,
他也不在乎,他要见到银子,而且要见到很多的银子。
到此处,他也沉默了很久,做出很煎熬纠结的样子,“…算了,还是那句话。本宫不会叫文臣杀了你的。杀了你,父皇说不得要伤心一阵…”
李广听了这话忽然升起了生的希望。殿下为了大局要饶了他?!
“老奴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这话倒不是重点,他马上后面跟着交代,“银子的事儿,殿下不必担心,老奴所得一定如数献给殿下。只是……这数额不小……”
“怎么?”
“殿下……殿下那日说,银子的来源殿下会找到一个理由……”
朱厚照嫌弃的说:“我若想杀你,早就联合外臣了!还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你且把心放好,那些银子我只会慢慢的拿出来示人,也可说是我舅舅和外公所献。即便有人要问,有几人有质问本太子的资格?!”
这话倒有几分霸气。
李广得了这话,总算嘿嘿笑了笑,心里安定些。
“滚吧。”朱厚照摆了摆手,他不想再看这家伙的嘴脸了。
“是,是。老奴告退。”
在他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殿里又传来皇太子的声音,这次倒不像之前充满怒火,而是平静许多。
“李公公,”
“老奴在。”李广回过头来跪下。
“本宫知道,那些钱你要留一点儿,但留多少,你心里要有个数啊。”
这声音在大殿里来回飘荡,久久不绝。
李广听了则心头巨震,他想要留一点的心思,太子竟也考虑得到……也就是说他说的那些悔过认错的话,太子基本不信。
关于他的命,太子就看钱的数。
李广忍不住再抬头看了一眼,但太子已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月光之下,贵气王子缓缓翻书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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