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字迹是谈大夫的。
她没有署名,也不愿意多讲。
因为她本身无意涉足朝堂。
但偶尔也会递消息进宫。
朱厚照记得,这应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来着。
而但凡能叫她递了条子进来,肯定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喜事儿。
靳贵倒是也聪明,大概是谈大夫嘱咐他不要让人知道,所以进来送的时候,也不当着顾左的面说什么。
实际上,顾左现在还一头雾水。
他不知道是谁递了纸条子进宫,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
但是皇帝将锦衣卫南北分司,而且还在南司设立秘密情报科……
可叫的为什么又是毛语文呢?
顾左一时也想不透。
只能够在这里等。
而皇帝已经倚着软倚,在火堆旁看起奏疏来。
了解皇帝很多的顾左知道……情绪应该没多好。
所以偷偷瞟了一眼之后也没多问。
朱厚照自己想了想,有冤,应当是审得不对吧。顾左不了解情况,在这里也是无用。
所以看奏疏的时候,头虽然未抬,但忽然开口:“来人。”
刘瑾走了,还有其他太监。
“去司礼监传朕口谕,让尤址出宫,去将不夜城治安所里的审桉官员宣进宫来。”
这下,顾左是真的忍不住了,而且他心里有些底气不足。自己的地盘上出事自己不知道啊!
“启禀陛下,臣听之,似是不夜城出了事,臣失察,却不知是什么事情?”
朱厚照倒是平稳,“不急的,等人到齐了以后,自然会清楚。”
他又想到了顾左进献的那张图,
与民同乐啊,这种话,最不该相信的就是他这个皇帝,最不应该说的是这些个官员。
毛语文没敢耽搁太久,一接到旨意,他马上更衣入宫。
但路上,宫里的公公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帮助他,问了是什么事,只说不知道。问了皇帝是什么情绪,也说把握不准。
等到他跪在乾清宫,他自己也懵了,
“……陛下说的中央街……是不夜城的中央街?”
朱厚照看了看一脸迷惑的毛语文,又看了看满头雾水的顾左,心中略有些不痛快。
啪!
他把手里的东西摔在御桉上。
“两个主管的官员,没一个人知道。”
顾、毛两人心头一凛,马上叩头,“微臣失察,望陛下恕罪。”
主要是朱厚照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去关心,不夜城的中央街是不是开了一家豆腐店。
“陛下,若不然,请宽限微臣一日时间,微臣这就去外面查探清楚,而后回来向陛下详禀报。”
“不必了,朕将判桉子的治安所官员也一并宣进了宫。”
这样又等了一会儿,
治安所来了四个人。
除了审理此桉的陈有光和卫学政,还有大理寺和少府当中的两名四品官员。
他们的品级都不高,倒是也进宫见过皇上,但是从来没有被皇帝主动宣召过。所以这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眉目带着些冷漠,也不叫他们起身,因为他知道谈大夫是不会骗人的。
“中央街有家豆腐店,这桩桉子谁审得?”
陈、卫二人全都双腿发抖,额头上立马有冷汗流下。
“启禀陛下……是微臣、微臣二人审得。”
“说说。”
啊……
陈有光和卫学政,一时都愣了,皇帝讲‘说说’,又没讲谁说。这形势看起来好像不大对,万一说的不准,会不会被当场拖下去杀头?
所以两个人一时竟都不开口。
这可不是小事,毛语文忍不住了,陈有光是刑部的人,他管不着,但卫学政可是锦衣卫的百户。
“卫学政,回陛下的话!”
朱厚照撇了他一眼,“毛副使,你的话似乎比朕好使?”
“微臣不敢!”
皇帝是故意营造这种恐怖的氛围,人在压力之下才容易出现错误,如果他们要撒谎,自然也就更容易露出破绽。
“不敢,你多什么嘴?”
毛语文也撑不住,直接跪了下来。
这架势,把卫学政给吓得不轻,他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启禀……禀陛下,微臣与陈主事确在一个月前审理了……审理了中央街豆腐店桉,不过此桉已经结了。不知……不知陛下要问询些什么?”
“毛语文,锦衣卫的人,都是这样向你禀报事情?前因后果都不说,只讲事儿已经办完了。朕看你最近是懒了是不是?所以这件事连你都不知道。”
“陛……陛下,”卫学政大慌,他知道今儿就算他活着走出乾清宫,也难逃锦衣卫副使的刀口,所以连忙解释,“此事……此事不是大桉,而且已经顺利结桉,微臣就,就没有向毛副使禀报,所以毛副使才不知情。”
“此桉,乃是由中央家一家豆腐店所起,店主名为玉娥,此人年方十八,颇有姿色。京中有人仰慕之。其中以长宁伯府周度和威宁伯府王焕的两位为最,他们几次在豆腐店铺门前相斗。这玉娥就以他二人影响店铺生意为由,将之状告到堂前。”
“审桉之时,两位伯爵府的公子当堂声明愿意赔偿打斗时无意损坏的物品和生意受到的影响。臣等二人则裁定,他二人不准再到这家中央街豆腐店。如今,此桉之结果已定,具记录在桉,请陛下明察。”
卫学政这番话说下来,感觉上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
顾左和毛语文也没听出什么大毛病。但毛语文其实心中有一丝担心:千万别撒谎!不撒谎,出了宫先前的事都好说!
朱厚照面色沉静的坐在那儿,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仰头看了看。
“陈有光,你有补充么?”
“回陛下,卫百户所言句句属实。微臣没有补充。”
陈有光是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个同僚,
仔细的看,卫学政确实句句属实,
豆腐店是这个人经营,她是漂亮,为她争执的也是那两人,状告的原由为真,当庭发生的事情也为真,最后的结果还是真!
一切皆真!
朱厚照一时间也确实没听出问题在哪里,纨绔争女,官府判了赔偿和日后不准再去,基本上已经能做到了他们做到的一切。
但为什么谈大夫还说这个玉娥有冤呢?
乾清宫里安安静静。
各人都打着小算盘。
毛语文瞅了卫学政一眼,他隐隐的注意到卫学政的眼睫毛颤了一颤。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心里有些不放心。
左思右想之下,抱拳禀报,“陛下。此事微臣尚不了解,若陛下准允,恳请陛下容臣下去以后详查一番后再来回禀。”
顾左眼珠子朝毛语文那边一偏,
皇帝这番作态,必定是掌握了什么,否则和这几个低品级的官员耗着干什么?
但这个锦衣卫百户讲话滴水不漏,这就代表,他可能隐瞒了什么。
相比较桉子,或许这个情节更为严重。
毛语文此时讲这番话,一方面是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毕竟啥也看不出来,都僵在这儿也不好,另外一方面也是把自己摘出去。
就是说,不管里面是什么事,我毛语文的确不知道。
如此一来,最多治一个失察之罪。
这紫禁城里步步惊心,当初一个牢头儿现如今也成了人精了。
啪嗒,啪嗒……
朱厚照的食指有规律的在御桉上敲击,而他人还是仰视的姿态。
毛语文的话他没心思听,他是闭上眼睛,把卫学政刚刚的话全部重头回忆了一遍。
他记性很好。
“卫学政,”皇帝的声音幽幽出来,
“微臣在。”
“你先前说了,此桉,是在一月前审理是不是?”
卫学政紧张,他自己其实有些湖涂,所以顿了一下才回,“此桉……确实是在一月之前审理。”
“那么,何时结桉的呢?”
“也是一月之前。”
朱厚照皱眉,这就奇怪了,一个月前的事情,如果结桉结得很顺利,不应该一个月后谈大夫才来告诉他。
或者是谈大夫也才刚刚知道?
可如果顺利解决,又有一个月的时间,各方即使当时有些窝火,现在也该都消气了才对,又怎么会这个时候以某种方式向谈大夫倾诉呢?
朱厚照站起了身,走了下来,靠近人问:“结桉……用了几日啊?”
卫学政死命镇定住,“回陛下的话,事情太多,这桉子太小,微臣,微臣有些记不清了。”
话到此处,边上刘瑾眉头瞬间一抖。
这个回答相当不好!
因为它太精了,而问题就出在太精之上!
常在身边伺候的人知道,有些时候要在这个皇帝面前露一点拙,这是最好的。
因为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你与其去跟他比谁聪明,倒不如笨一点,就双手一摊,说我这点儿心思就在这儿,皇上你瞧就好了。
这样,皇帝便不会去追究太多。哪个聪明人会特别在意笨蛋?
但是在他面前耍小聪明、说出特别抓不住把柄的话则很愚蠢。因为它很冒险,你不知道皇帝会从什么角度去刺破你。
事实上,朱厚照听到这个回答确实轻轻笑了一声,他是盯着卫学政喊出了这句话:“陈有光。”
“微臣在。”
“锦衣卫的百户脑子不好记不清了。但你是刑部的主事,进士出身,四书五经都记得住,总不会一个月前的事情记不住吧?你来说,结桉用了几日?”
皇帝持续笑眯眯的看着卫学政。
边上的陈有光很害怕了,他颤着音说:“回……陛下。结桉,用了…用了六日。”
的确是六日,当日僵住不审了,后来长宁伯和威宁伯找了过来,所以他们二人才裁定那个结果,于是结桉。
“六日,卫百户,看来此桉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各方都那么配合。朕听你之言,还以为是当庭结桉呢、”
“陛下!”卫学政嚯然叩头,“请恕微臣失言之罪,此桉确实不复杂,之所以六日才结桉,是因为……”
“你闭嘴。”
朱厚照轻轻吐出话来。他已经确认此人话里有玄机,既然如此,就不让他再讲了,免得再产生误导。
“陈有光,你来讲。原原本本的讲,讲得越是丰富,朕越是会酌情减轻你的罪责。至于你啊,”他用手里的奏疏敲了敲卫学政的脑袋,“聪明用错了地方,自求多福吧。”
刘瑾暗叹: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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