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巡抚费宏在基本是过了初三便上路了。
蜀道难,他不得不提前很久出发,这样才能在大朝会之前赶到京师。
除了他以外,在他的队伍里,还有三个特别的人。
这其中,有两个人是绑着扔在囚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则正常。
去年十月,京师侍从室来了旨意,要求他详述嘉定府知府李旦华、顺庆府知府刘夫和叙州府知府付茂兴三饶为政之德和为政之道。
这种旨意还是头一回。但侍从室来的东西,肯定是皇帝亲口嘱咐。
而且他也知道侍从室的规矩,时间长不给回复,必定会下督办单来催办,下的次数多了,那基本官儿也当到头了。
所以这件事他亲自来办。
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个嘉定府知府李旦华、顺庆府知府刘夫对上是谄媚拍马屁,对下则是欺压奴役,生活作风更是穷奢极欲、极讲排场,关键这样的人还在吏部拿到了优等。
这件事不是事。
而且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为什么忽然要查这两个人?难道皇帝已经知道了?
可他这个四川巡抚却不知道!
而且他自己也非常痛恨这样的官员。
所以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李旦华和刘夫两人都非抓不可!
要在他们在京里的关系,费宏也不怕!
费宏,字子充,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殿试金榜第一甲第1名进士及第!
但话回来,这也不是怕不怕的事情,主要是有些尴尬。
皇帝挑了三个人出来问他,结果两个知府是个贪官,另外一个付茂兴其实也难堪大用,才能平庸,唯熟于逢迎上司,这种人有什么好的?
所以问题来了,这封奏疏要怎么写?
三个知府,结果没一个好东西,而且他更没有必要替这些人撒谎顶雷。
好在最后他的夫人濮氏提醒了他一下。
宜宾县顾人仪,刚正不屈、清正廉洁,敢于为民抗上,虽只是七品知县,但好官难遇,身为巡抚,便是皇帝不提这一茬,也该为朝廷举贤。
费宏一想很有道理,所以就在奏疏的最后稍待上了这个人。
没想到效果挺好,宫里的批示:善,带其入京。
到这个时候,费宏才明白皇帝此番动作的意思。
不是为了要查办这几个人,而是为了择优而录。
这个顾人仪倒是好运。
可惜他的运气就一般了,今年四川在汛期遭遇洪水、又在秋冬之际遭遇旱灾,可以旱涝并重,四个府前后闹了饥荒。
四川离京师又远,无论是拨银还是调粮入川,都难以及时反应。
所以今年四川不仅税粮锐减,而且饥荒之下,饿死百姓数以万计。
他这个巡抚四川的主政官员,就是没有责任也会变得有责任。
难道让皇帝、朝廷担责吗?
这种情况下,更加不会再动他的位子。
即便是灾,但一边是饿殍遍野,一边又官运亨通,总归是不过去。
顾人仪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冒头,宜宾县灾情不轻,但此人及时开仓放粮,又发动县内大户捐赠,总算是把许多百姓命给保了下来。
奏疏中所的‘为民抗上’,就是他为了一些赈灾粮的克扣问题,和知府大闹于公堂。
上面答应的5万石,给他4万石他还不满足。
因而才一时名声大噪。
经过两个多月的赶路,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到了顺府境内。
二月时的北方,满眼望去还是一片枯树遍布,大多数河在清晨之时还能看到一层薄薄的冰。
气苦寒百姓不易,官道之旁,不时的还会看到一些流民沿路乞讨。
这样的景象在大明朝并不鲜见。
不过每一次见到依然会让人觉得心情沉重。
其中有一个老农,破衣衫褴,头发散乱,也不知道为何,竹篓里背着个娃娃,冷啊,娃娃冻得脸上都有疮,而且不停哭闹。
“四川是有灾,却不知北直隶又因为什么、”
队伍里的顾人仪忽然这么了一句,然后他竟放下读书饶架子,跑到队伍后方的囚车边,叫着:“来人!把这两饶衣服给扒下来!”
李旦华和刘夫一机灵,大冬的开始冒冷汗,“顾人仪!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你们才是疯了!襁褓之中的娃娃无衣取暖,你们两个贪官污吏倒是裹得紧实!”
“莫要康他人之慨,你看着大义凌然,自个儿不也是棉衣棉裤穿着?”
顾人仪被怼得一愣,“那好,那咱们都不穿。你们两个,去脱了他们的,本官的衣服本官自己脱!”
前头的费宏掀开马车的帘子,只往后看了一眼,什么也没。
像是一种默许。
而这个顾人仪也真的跟疯子似的,竟就把棉衣给脱了下来,并着李、刘二饶一起,递给了路边的老农,搞得那两个人马上冻得蜷缩起来,开口大骂。
顾人仪则已经去了路旁,“老人家,气寒冷,还是给您孙儿穿上。”
这个场景并不会让真正的仁者产生成就感,而只会觉得世事艰难,民生之苦。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老者给顾人仪叩头,叩得让人心酸。
可惜顾人仪这一路上发了不少粮食,搞得此时他都有些饿。怀里是一点儿干粮都没有了。
“老人家,这大冬,你们要去哪里?”
老者:“去京师。”
“去投奔?”
“不是,听村里的人,京师做活的地方,我想去挣些工钱。”
“可……怎么这个时候出发?”
这时候后面跟上了一两个男子,走到这里也有些气喘,蹲下:“粮食吃完了,再不去做工,就要饿死了。”
顾人仪叹气,“此处离京师还有百十里路程,你们……”
“官爷……想必也是进京的队伍。近来各地入京的人多,我们反正一边要饭,一边过去,到了京师再。”
老者默默地再给自己孙子套衣服,衣服很大,正好一圈一圈套暖和些,也因为这样,娃娃不再哭闹了。
顾人仪没想到这男子还知道些朝廷的事,便:“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河北之地的民牧逐渐也在取消……你们,你们再坚持些,往后肯定会更好。”
“涿县的民牧去年便取消了。”老者快速道。
顾人仪一惊,“那为何还只能乞讨?”
“取消民牧,朝廷就要回收马匹,老儿养的马不合格,只能罚钱,原先的几亩薄田也只能卖了。”
若顾人仪还是刚出京的进士,他大概听不出内涵,
但他已经当了六年知县了。
什么叫不合格?
什么又叫合格?
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
但这么一想,顾人仪心中颇为震撼,偏头问其他人,“你们……你们也是?”
众人沉默以对。
……
……
“中丞,属下想迟些入京。”
在一处亭子中,顾人仪跪在端坐诸位的费宏面前。
费宏吃着很硬的干粮,就着水,连续的赶路,其实他的气色也不是很好,“义山,你为何为官?”
“自然是上效君父,下安黎庶。”
“想不想升官?”
“中丞信也好,不信也好。下官六年知县,从未想过升官之事。”
费宏叹了气,“你该想的。你若欲为百姓做更多的事,就该想。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便鼓励东宫官员磨练本领,以便能够坐上更高阶的位置。你一个的七品知县,就是跑断了腿、破了嘴,又能够救几个人?京里的人常,欲谋官先谋身。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就要看你怎么理解。”
顾人仪磕了个头,“下官自然明白中丞提点之意。但七年前,下官赴京赶考、六年前,下官远行赴任,当时京畿之地已经推行改牧为农,还民于田之策,下官本以为此次入京,能看到炊烟鸟鸟,却不想还是流民沿道而乞讨。下官实在不解,若是不解开这一点疑惑,即便是金銮殿上子亲自问道,下官也只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到那时一样是丢中丞的脸面。”
费宏略带深意的看了这个壮年官员一眼。
“……那你去的时候,不要穿官服,并且带两个人吧。到了京师,就到养育巷来找本官。再有,不要耽搁太久,务必在三月之前入京。”
顾人仪大喜,“谢过中丞!”
费宏其实还有话要,他站起身,负手背对着他。
大概好一会儿,他才忽然转身,而眼神已经变得极为认真。
“顺府的事,你可以问、可以看、甚至可以上奏,三月的大朝会本就是陛下问道下。但是此处为京畿,京畿之地关系盘根错节,很多人、很多事不仅仅是李旦华、刘夫这两个贪官那么简单,有时甚至会涉及到宫里。
你在四川抗上,到底,是本官这个巡抚在为你扛着。但到了京师,你这个七品,太,本官这个巡抚也太,若还是如以往一般,怕是很难护住你。但话回来,圣子在朝,一个七品的官之言,子反而更为相信,因而不准又很大,这其中之要害,你要把握的准。”
顾人仪一身正气,“下官只下官看到的、确信的。既是圣子,必定辨得了忠奸。”
“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中丞何意?”
费宏把他扶了起来,他要句心底的话,“义山,今上资卓绝,谋众断独,做事、派官都有自己的安排,所以这不是辨不辨忠奸的问题,这是你是否打乱陛下安排的问题。你可明白?”
“那……这些事,陛下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顾人仪满脸疑惑的问。
但费宏却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桉。
不过京师这地方,从来复杂,本身就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明确答桉的。
而饶命运就是在这种不确定的岔口,走出完全不同的风景。
只是,顾人仪不懂的是,中丞的京畿之地,盘根错节指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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