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保定府的、真定府、河间府递上来的……”
内阁的值房里,谢阁老把奏疏一份一份的理好放在李东阳的面前。书桉上的焚香丝丝屡屡的飘着,没有一点声音。
李东阳也沉默,他手撑着站起来,看了一眼谢迁,也看了一圈这所值房。
随着各地分田的奏疏上得越来越多,事情愈发接近尾声,他这个内阁首揆也逐渐到了该致仕的时候。
因为分田的事,他与皇帝已有隔阂,这种裂缝会不停的被人利用。即便本身不想走,最终也会被赶走,落得个人厌狗嫌的结果又何必呢。总归现在的天子不会让致仕的阁老身首异处、尸骨无存,所以还是安静一些走,也蛮好的。
尤其王鏊也已奉旨入阁。
“过两日,我便向陛下递交辞呈。”李东阳的嗓音有些不纯净,像是嗓子眼有一口痰一直出不来,“现在想想,当年欲买桂花同载酒之时,也未曾想过时间竟如此之快。”
“那济之的那个提议呢,你怎么想?”
王鏊提出要他们两位像刘健一样,仍然治理一地,造福百姓。这段话应该是出自皇帝之口。这便说明皇帝对他们二位还是认同的。
一个老而将退的大臣能有此结局,李东阳心中对皇帝还是感恩的。
不过是不是像刘健一样,他心里还是有些犹疑。
这个时候门口来了一个内监,说:“阁老,乾清宫来的信儿,陛下今早出宫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叫两位阁老不必等了,到了下值的时间回府即可。”
李东阳和谢迁现在听到这话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反应巨大,只是略微一愣,随后便像无奈接受一般。
“是否带足了人手?”谢迁上前问一句。
“回阁老。带了,神武卫大半都出去了。”
遇上如此强势的帝王,他们二人大概也只能操操这样的心。朝堂上明天当然也会有个别御史交什么奏疏上去,不过皇帝不会理他。
如此,则各自相安无事。
如果要往大了搞,那皇帝也不会让他。
现在君臣之间就是这样。
就像当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许多大臣也曾拦过,哪里拦得住?
作为阁老,对此的反应是这样的无力,似乎也预示着他们应该走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谢迁摆摆手,然后走到李东阳身边,“王济之那些话,不会是空穴来风,陛下肯定是肯的。我们受国恩如此,只要天子还信任,我倒觉得可以听听。希贤公在山东颇有美名,我们这些人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吗?”
谢迁是愿意的,在公是他说的那些道理——读圣贤书、谋百姓事,又有刘健这样的先例。在私,他还有次子谢丕在侍从室呢。
不过李东阳丧子丧女,至今只有过继的一个孩子,他自己也到了耳顺之年。刘健走后,他身为首揆,不能算完全的舒心,因为朱厚照当这个皇帝的目的不是为了他开心。
所以说几番折腾之下,心多少有些枯了。
这是必然的事,自古以来强势君主的臣子都不好当。
“于乔,我们辅左陛下以来,经历这许多事叫我明白其实大明不缺一个我,也不缺一个你,真正不能缺的是皇上。皇上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哪个省都乱不了。陛下挽留希贤公是成就明君贤臣之名,我们呢,也许要留下贪恋权位的恶名。”
“何至于是恶名?”
“占一个位置是美名,接二连三的占去位置可不就是恶名?往后朝中致仕的老臣难道都去各省当个巡抚?”
谢迁不可置否,这世上的事确实也难说清。
……
……
夏日的林间会有知了叫声,封建时代,官人们觉得吵会叫下人去赶走,实际上也是一种为难人。朱厚照前世今生加在一起有几十年没有听过了,所以倒有一种亲切之感。
面前的这个叫王止的姑娘,应该还大他几岁,不过眉羽未开,仍然待字闺中,就这么个人却能要控制指挥威宁伯说出许多切合圣意的话,这不是高人又是什么?
“王襄敏公当年说颇为宠爱一个孙女,便是你了吧?”
王止颔首,“祖父对子孙都是一样的,只是小女子当时顽劣,缠着他老人家,祖父不忍责罚,所以处处哄让着我。”
“你在朝中无职无全,也不领俸禄,后来顺天府民牧的事朕知道有你的功劳,算是朕欠了你情。”
“陛下言重了,王氏仰赖君恩而受封威宁伯,小女子因此而享荣华富贵,这都是陛下的恩典。”
这些场面话不必多提。
朱厚照问道:“朕记得嘱咐过威宁伯,民牧的事自己去做。怎么后来还是麻烦了你?”
王止眼皮子抬了抬,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红嫩的嘴唇抿了一下,像是没敢说出口的样子。
朱厚照也不是笨人,他眼神一撇就想到,这种聪明人,大概也是故意做出这种神情。
反正今日不在宫里,规矩不要那么大。
“有话便说吧。”
王止站了起来,低着脑袋,“陛下要的民乱已经有了,自然不希望再乱下去。否则家兄总是难逃一罪。”
朱厚照食指在不经意间一颤。
边上刘瑾也脸色变化,“放肆!”
怎么敢说皇帝是‘要民乱’?!
威宁伯也给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叩头说:“臣妹养在深闺,不知君前之礼,言语不妥之处,请陛下恕罪。”
“刘瑾。”
“奴婢在。”
“谁叫你多嘴了?带着其他人都走远些候着。免得你这嘴碎的家伙总是插嘴!”
这……
刘瑾没办法,“奴婢遵旨。”
“威宁伯,你也起来,一起跟着过去。”
这都是老实人,皇帝叫什么便做什么。
刘瑾还一步三回头,整得好像又多不舍似的,直到皇帝又给他挥手,他才带着许冠再向外走了十步。
这样,亭子里就剩皇帝和王止两个人了。
夏日的风微微吹过,吹动着她那柔顺的黑发飘扬,吹起一片绿叶落在石桌上,朱厚照夹起来把玩,同时出声,“你说的话担着大干系,如果你说的不对,可不得了。”
王止继续讲:“陛下这样做也是为了百姓好。民若不乱,如何能让文武百官知道,庄田已是不得不分?”
朱厚照略微皱眉,迄今为止,他的这个心思只有这个姑娘说对了。
“你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家兄愚笨,且那个时候朝中为了国库的银子在明争暗斗,其中涉及民牧退出多少县之事,这样的事,以陛下用人之道是不会叫家兄去做的。除非……
……除非陛下本身就想要一个做不好的结果。但陛下要做不好的结果,并非是要北直隶各地民乱不断,所以后来家兄便不能再出差错了。”
王止也被疑惑了许久,尤其皇帝嘱咐王烜,不要让人教他。这分明是很奇怪的事。
哪个皇帝不希望臣子把事情搞定?
如果皇帝昏庸那又是一说,可正德皇帝明明心思深沉、聪慧过人,所以除了故意要威宁伯把事情办砸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理由能够解释。
一直到后来,朝廷中开始大规模的说什么分庄田,她才终于想通透,也才发现朝堂上这许多事全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可惜。”朱厚照啧着嘴巴摇头,“你是女儿身。”
“谢陛下赞誉。”
她这么回话,让朱厚照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里左右无人,朕倒是可以和你说。朕自负与三代以来诸多帝王皆不同,你这个女儿身是问题,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朕所说的可惜,是为王襄敏公觉得可惜,他一生多有征战,其衣钵却无人能够继承。”
这几日来他倒也在仔细考虑,真有此能人,当然是要用起来。
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嘛。只不过如何安排,那真是要考验他了。
当然,还要考虑姑娘自己的意见。男人的野心,他多少能把握一些,这个年代的女性是否有那个意愿,他确实摸不准。
“祖父年过七旬之龄,仍能有陛下与之相知相得,也是人臣大幸。若祖父能年轻二十岁,陛下也不必为此而神伤了。”
林子里吹过‘沙沙’的声响,朱厚照视线落在远方,真想起来,确实有些可惜。
王越一生三次出塞,和蒙古人更是不知道打过多少次,奇袭威宁海、追战黑石崖,都是大败鞑靼。眼下他定复套为国策……其实宪宗年间河套地区就收复过,仗就是王越打的。
所以他也是明代三位文人以军功封爵的名将。
还好,走了一个王越,还有一个王守仁。
而眼下正值大明与鞑靼关系紧张之时,
朱厚照又想到一点,“王襄敏公是为国与外夷作战,其功勋不单单是写在大明的国史之上,也写在三千年来我中原汉人、华夏子孙的史册之上。这与战乱年代,汉人之间内战的将军不同。
就像当年的霍去病、薛仁贵岳飞一样。即便李唐赵宋已成历史,但身为华夏子民,都应世世代代祭奠这样的英灵之魂!他们这样的将军,可称为民族英雄!”
他心中有一个念想,要把这些对外作战的将军们真正的供起来,一方面塑造汉人的民族性格,一方面也是如今明蒙战争的一部分。因为锋利的,有时候不止是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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