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消息传的慢,不过再怎么慢,山东在春天发生的事也该到江南了。
江南鱼米之乡,正德初年以来朝廷屡拨修河款,乡村水利多有改善,到如今丰收之时,这满眼的金黄水稻任谁瞧了都会多几分欣喜。
在这大片平地之上,长长的有一路官道,两旁绿树丛荫,当中有飞马纵奔,几个青衣装扮的人匆忙入了苏州府城。
“托请传话,就说济南府卓家二公子求见柳伯父。”
台阶之外站着三个小厮,他们的主人正在朱门前叩门,神情姿态很是着急。
“卓公子稍等。”
卓家二公子名卓定,二十出头的模样,此番如此焦急,自然是事出有因。
不久后,朱门再开,里面的人道:“卓公子快请进。”
济南府卓家有变,这不是什么大事,不会闹的天下皆知。
柳通本以为是寻常拜访,尽管觉得这个时间突然造访有些奇怪,但也未想太多,直到看到自己那侄儿一脸急相,见面便即跪地:“伯父!救命啊!”
“这是怎么了?快快起身。”柳通一听心也紧起来,“到底出了何事?”
卓定随即道来:“侄儿此次出乡游历,行至扬州之时,忽然听闻我父母双亲、一家老小全被官府抓了起来,至今生死未卜!侄儿本不想麻烦伯父,但如此毁家的横事突然发生,侄儿方寸尽乱,还请伯父看在往日与家父的情谊上,出手相援!”
柳通也满脸的震惊,他的确与卓一端是旧时好友,两人年轻时曾因画相识,后来双双不第,倒是花了不少之间在一起以画为乐。
人至中年之后,各自回家继承家业,到如今孩子都这般大了。
“孩子,你先冷静,把话说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柳通扶着他坐下,随后将房间下人全部驱赶于外,只有他们二人在屋内密话。
当时已至傍晚,屋内偏暗,只有一缕摇晃的烛火散发光亮。
卓定泣曰:“侄儿因为不在家中,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当时我家中百余口无一人逃脱,还是同县的好友派人传信,说是和山东清田有关!”
“清田?”柳通立马便想到了,“是朝廷下的天下清田令?”
“不错。去年,内阁杨阁老远走新疆,小王阁老突然暴病而去,内阁情势骤变。大王阁老才名品德本是天下之望,但他身为帝师,未能劝阻皇帝。新任阁老张璁入阁之后,更以新策取信于皇上。这天下清田令,想必也是他暗中所谋,想以此晋升,名利双收。
去年末,朝廷下的天下清田令想必伯父也知晓,不过时近年关,朝廷有令无行,本以为是朝堂争斗焦灼,尚无结果,没想到翻过年以后,张璁忽然抵至山东,他竟首选山东试行此令!
期间派了数百名所谓的测量员,强压各地官绅清丈田地,其手段狠绝,冷酷无情,并与锦衣卫、山东镇守太监相互媾和,山东自巡抚而下,行事稍有异者,轻则流放,重则丧命。此时的山东已经妖邪横行,家父更是莫名其妙被冠以行刺测量员之重罪!
伯父应当知晓,家父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行事稳重,绝无冒险之举,又如何会做出派人行刺这等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说到动情之处,卓定又是痛心、又是恐惧,满身的无力感,“伯父!卓家居济南四代,百年名望,只在旦夕之间了!”
这话说完,柳通手指微微震颤,“朝廷……朝廷真的要推行天下清田令了?!”
这个时候卓定定然一口咬定,“不错!山东只是试行,最多再有两个月,张璁必到江南。我一路听闻,今年春,他在京师培训了数千名测量员,这绝不是只为山东准备的。”
“那……那……”柳通心也有些乱起来,但他身为长辈,不想被人看出来心中已经考虑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还是强行扮演,“那你父亲他们?”
卓定摇头,“生死不明!张璁……他是阁老。侄儿知道伯父也无力,但柳家在官府之中有些人脉,况且天下清田令到了江南,必然是家家反对,伯父……伯父可暗中联系,策动各地官员上疏,向天子揭露张璁逆行,除了此贼,不仅是卓家之祸可除,就是柳家和江南之家的灾祸也都可除了!”
话是如此,联合几个官员上疏也不是难事。
可那是阁老啊……在说什么呢,凭他们怎么能和阁老相抗衡?这卓家二公子也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世间险恶。
不过转念一想,心中又怜悯起来,看他说话条理清晰,想必不是不明白,而是没办法。
哎,也是苦了他了。
“卓家侄儿,你家造此厄事,想必官府知道了还会通缉你,所以这段时间你便不要出去了,就在此找个僻静院落先住下,至于救人之事,咱们要从长计议。如你所说,张璁既要到江南,那也不是卓柳两家之事,到时候说不准会有机会。”
卓定心头焦急,说不准会有机会?那不就是等嘛!
柳家人等得起,他可等不起,他的亲人都还在牢狱之中受苦呢!有些被流放的,说不准都上路了!
“伯父!”卓定仍不愿放弃,但寄人篱下,他不好讲太多,“侄儿希望伯父要早日看清形势,那张璁就是人皮兽心,若不除之,天下难安!”
“知道了,你暂且先歇息,你这事不小,我得找人商议。放心吧。”
出了这扇门,柳通那身子骨像是风中的柳条一般忍不住晃了晃,还好扶住了廊下的木柱才不至跌倒。
如果江南也要清田丈量,那就是大大的不好了,他若是双手投降,必然是半失家财,柳家在此地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他若是不投降……对方可是阁老啊!!
按道理来说,碰上这种事丢掉些黄白之物,反正留得性命,那还是能过的。
不过世间之事,尤以人心复杂,一旦地位不如往日,受些白眼还只是寻常,官府之人不再卖他几分薄面,到时候难道还会有好下场?!
这件事务必要搞搞清楚了。
苏州府,知府衙门。
柳通自己是进不来的,不过他与另外两家同行,跟着那个出过三品大员的郑家还是可以的。
他本以为自己消息灵通,没想到苏州府官绅知晓此事的不在少数。
朝廷若真要在江南清田,也是通过布政使、知府、知县这样一路下来,这个时候不找知府又能找谁?
而且当今的苏州知府姓闵,名宜勤,乃是已故刑部尚书闵的长孙。
闵在弘治年间已任刑部尚书,至正德六年病逝,十余年间一直都是皇帝倚重的在朝大臣。
再有闵执法宽平,不仅有贤名,而且深受皇帝信重,死后还获赠太保。作为他的孙子,闵宜勤到京中,莫说是尚书了,就是王鏊、杨廷和的府邸那也进得去。
“……近来,山东之事本官也有耳闻,至于说何时在江南推行,这一切都要看朝廷的意思。”闵宜勤尚算稚嫩,他只有一撮小胡须,不过姿态端庄,有名家之风,“你们今日来此相问,是何用意呢?”
郑家族长看了一眼柳通,柳通马上便明白过来,“府尊大人,朝廷国策,我等必然是听从而无二话。只不过……”
闵宜勤问:“只不过什么,有难言之隐?”
“是这样,我等人微言轻,本不能妄议当朝重臣。但是……”柳通故作纠结的模样,“但是听闻朝中重臣手段狠辣,而且清丈的大义之下,凡官、绅、民,不论何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的眼中。小人恰好在山东有一好友,其人就枉死在此事之下。”
他说完以后,郑家族长便言道:“此类事传得很多。府尊大人,若是朝廷有令,咱们自无不遵之意,可山东之例在先,到如今自江北而至江南,早已人心惶惶,我们这等小人物便更加心慌了。而且不仅是我们,凡士绅之家都在议论此事,我等也是做个提醒,请府尊大人做些防备。”
“防备什么?”闵宜勤怒哼一声,“朝廷旨意之前,难道还有人胆敢犯上作乱?!”
闵宜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人想以人心不稳、恐生逆事为由子,让他相信朝廷如果强推清丈之事,估计不妥,万一闹得大发了,作为知府他治理无能,难逃其咎。
不仅如此,士绅是朝廷的根本,也是人心,这两间的选择可不容易。
但闵宜勤有自己的打算,他是名臣之后,自然不屑与这些人为伍,所以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会以‘一切按朝廷旨意’行事这样的态度来应对。
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山东发生的事一旦到江南,那肯定是处处震动。
朝廷,真要这样激烈吗?
这场拜访不欢而散,柳、郑、于三家族长都很烦躁。
“当初就该果断些,挖几个坑给这鸟知府,也不用到关键的时候派不上用场。现在怎么办?”
“不必急,这事不仅苏州,想必南京、常州和扬州收到消息后都快乱了,他不帮,咱们便让苏州乱起来。”郑家族长道:“先把言论散出去,让钦差未旨,就人人喊打。至于官府之中,我再去找人,这些人本身就受了我等之利,查出来我们,他们逃得掉?”
另外一边,闵宜勤也不敢托大,他连夜拟文,并派人上交应天巡抚。如今各地逆反之声不断,各家眼看山东祸事,不愿朝廷清丈的钦差到江南。
而且情势有逐渐恶化的趋势,闵宜勤知道这是朝廷的国策,但当今天子也是极聪明之人,既然是聪明人就要知难而退,所以他想请朝廷暂缓。
身为知府他本可以直接向朝廷上疏,但这件事关系甚大,所以他觉得还是要通过一下应天巡抚。
这个时候的应天巡抚,乃是皇帝特意提拔的荆少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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