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瑾督办江南清田一事上,皇帝的做法已然背离了传统儒生的一般想象。毕竟在儒家的治国之术中,几乎没有什么事是靠着杀人才做得成的。
杀人见血,不祥之兆。
但天子之意不改,谁都阻止不了刘瑾,事情已然到了极为关键的关口。
太平盛世,王鏊大抵是当得好这首揆的,可这等时候,却属于是煎熬他了。
关键是正德皇帝太矛盾了,若说仁厚,很是仁厚,可却也偏信刘瑾之流,仔细看起来倒有几分始皇帝的模样,雄才伟略的同时,也杀伐决断。
朱厚照并不知道别人以此来类比于他,若是知道大概还得谦虚几声,不敢不敢,他的这些成就还差得远。
内阁中。
王鏊面带愁容的说:“皇上行事独特,自古以来都少有君王行事如此激烈。偏生我等还说服不了陛下,而且若是强行而为,反而是火上浇油,使局势更加危险。
这是总的局势,而咱们身为内阁大学士,当此之时只能和刘瑾竭力周旋。一方面是从他的手下尽量保住一些忠良,另外一方面,还要尽力保住朝廷在士绅中的声望。”
说完他自己还叹气一声,其实因为刘瑾有天子支持,就算是他们也会力有不逮。
杨廷和自然点头,“尽量保全一些忠臣,这自然是不错。但是这第二点如何解?”
“陛下此番下天下清田令,为的是百姓,这一点务必要讲述清楚。而且一定要讲给官绅听,朝廷之意不在于取他们的性命,若是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一点,那么也能使自己免于灾祸。”
杨廷和微微点头。
这是不错。
也难为王鏊,在这种情况下做这些事情。
所谓天下,其实就是民心,让更多的士绅理解朝廷的本意,也能免于有心之人利用百姓,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张阁老,你以为呢?”王鏊再问一边的张璁。
张璁其实不太在意他们这些‘无聊’的做法,“王阁老和杨阁老言之有理,但下官只提醒一句,内阁与刘瑾周旋,可不能给清田使绊子,否则叫皇上知道了,就是杨一清在朝,他也担待不起。”
这话有几分威胁的味道。
也是就着今天皇帝对杨一清的那番推崇之语来说的。
王鏊和杨廷和明白当然是明白的,杨一清那么受皇帝喜爱,最后还是被扔到新疆去了,更何况于他们,“没有人要给刘瑾使绊子,只不过清田要做成,不一定要杀人。”
张璁心中有些嗤之以鼻,这其中的边界很难把握。
不过内阁和内宦之争由来已久,就算有些动作,皇上应当也不会过于追究。
“只要不妨碍清田,下官觉得多搭救几条人命也是可以的,刘瑾杀人如麻,确实过于嚣张。王阁老和杨阁老准备如何做?”
王鏊略作思量,“按照老夫之前所说,内阁先给应天巡抚去个急递,要巡抚荆少奎尽力从中周旋,对于各地要杀的官员、士绅,能慢杀则慢杀,事缓则圆。再者说,总得事情查清楚了才能杀人,不能不明不白的随意杀人,这一点老夫要向皇上据理力争,否则江南无人了。
第二点……皇上的旨意是讨不到了,好在江南之地多名士,只能你我几人凑凑关系,寻些熟识的,向他们讲述朝廷的清田之策,要他们尽快出面,利用自己的关系与士绅说明清楚,只要配合清田,断无送命之理。这件事抓紧做,还有机会。可惜……”
杨廷和明白他说的可惜是什么,可惜李东阳死得太巧,不然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阁老,谢体中、胡宾贤那些人也有几分声望,事急从权,这种时候也不是不可用。但我等与他不熟。”
“为何不找何鉴来?”张璁难得替他们出个主意。
何鉴原是应天巡抚,应当是有用的。
“该是找他,还有其他人也都找来。”
大势之下,他们也只能如此,算是能保一个是一个。
……
……
第二天,张璁来向皇帝禀报了这些情况。
朱厚照听闻后说:“来不及的。刘瑾这次做事比朕预计的还要急切,江南总共也就那么点儿地方,朕给了他调动南京十七卫兵马的权力,除非……”
除非再有变故,比如说士兵哗变。
这也是有可能的。
张永带去的人肯定是没问题。
但江南的兵马本身就在江南,要他们去捕杀不遵清田令者,实际上这里面的将官,大部分自己就是地主。
所以王鏊和杨廷和的第二点倒也不是没有价值。
大刀虽能办事,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尽量说清楚,还是尽量的说清楚,总归是有比没有好,任他们做去吧。
张璁则耳朵一动,除非?
除非什么?
他心中好奇,但不敢直接问皇帝。
只是想不到,在天子执意如此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变故。
“皇上,微臣担心王、杨两位阁老如此行事,可能会形成掣肘,妨碍清田的进度。”
朱厚照自然知道这家伙心中的打算,前面两个不喜欢他的人一直在,任谁都会不舒服。
可王鏊和杨廷和都是他算是东宫出身的亲信,除非是重大的事,否则不会有太多变故。
“这不是还有你么?你也是大学士。”
“额,微臣明白了。”
朱厚照背着手,叹气道:“这件事之后,大明朝定会获得重新安稳,甚至一个几十年的强盛之期也未尝不可能。可朕就是万古不易的暴君了。”
“皇上的伟业功绩刻于史书之上,刻于人心之中,皇上乃仁君,绝非暴君。”
朱厚照则不说话,人家张璁是客气话,他可不能当真。
不过决心已下,不必过多惆怅,“你去关心一下清田的进度,查出来的隐田,能分给流民的尽快分给流民,不要耽搁太久。其他有主之田在完成清丈以后,该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田主不再生事,任何人不得故意找茬。这件事你多多用心,朕会与刘瑾先打个招呼,不过万一他还在这件事上与你周旋不清,你也不要怕了刘瑾二字。”
“是,微臣明白!”
现在的局势,有些像是刘瑾唱白脸,王鏊、杨廷和、张璁这派文官唱红脸。
‘昏君’在位,奸宦作乱,正直的忠臣们与其虚与委蛇,进行了一番可歌可泣的斗争行动。
朱厚照连剧本都给他们想好了。
只要清田这个大牌匾不掉,就让他们各显神通也无妨。
正德十一年的重阳节,南京出事之后的第一波京城来信开始陆续到了。
当时谢体中等人所上的奏疏纷纷有了批示。
然而接到京中旨意之后,他们是一口老血喷了出来,“皇上,皇上竟然纵容刘瑾!皇上怎可如此?!这是昏君之举啊!”
他这个工部尚书这样讲,吓得其他人脸色都一白,仔细看了一眼之后发现四下无外人,心中才镇定下来。
不过他们各自的心痛想来是轻不了的。
如此为官,实在屈辱,谢体中不再犹豫,他立马开始上辞呈,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谢兄如此,我等自当追随,皇上一意孤行,竟能说出叫刘瑾杀人者之话,这等官,我们不做也罢!”
“是,不做也罢!”
另外一边,刘瑾也拿到了宫里的急递。
他找来张永商议,还带有几分激动,“张永你看,皇上还是十分信重于我,便是群臣相劝,陛下仍能护我。”
“虽如此,但陛下……”张永黯然,皇上此番可说是以一人而敌万人。
“你莫要吞吞吐吐,有什么话就讲。”
“没什么,只是皇上如此,你我决不可辜负皇上,现如今南京周遭的士绅剩余的都是同意的了,我们派去的人也陆续抵达常州与苏州,咱们做好这件事,为皇上分忧吧。”
“这不必你说。”
刘瑾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还有南京的那些个官员呢,皇上不与他们计较,但他可不是那样的人,这些人存在始终是一些顽固派的念想,若不收拾几个,如何打击他们,又如何报那先前之仇。
过一日,傍晚时分,忽然有内侍禀报,说外面有一文官想见他。
刘瑾奇怪,“是一人?”
“禀公公,是一人。姓周,名逸。是南京太常寺少卿。”
这个官在现行体制下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不见不见。”刘瑾直接摆手打发了。
但过了两个时辰,内侍又来了,“打搅公公,那人还未离去。而且还让小的和公公说,他知道些公公感兴趣的密闻。”
刘瑾心思一动,这又是什么名堂?
他背手凝思,此人如此用心,想必是有所求,而且刚刚有些冲动,其实此刻想起来,他正苦于在文臣之中没有抓手,若此人合用,倒也不错。
“好,带他过来。”
“是。”
周逸这个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倒是生得一张端庄正派的面容,远瞧起来也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不过他到刘瑾面前一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总归……是有几分谄媚。
“下官周逸,见过刘公公。”
“你要见咱家,所为何事?又有什么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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