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那是农历新年的日子。
宁王造反之事能在正德十一年画上句号,朱厚照对于周尚文等人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一个朱宸濠确实不太需要他这个皇帝,
但是没有这个皇帝,藩王造反所引起的混乱会给江南一带造成深重而久远的灾难。
朱厚照这个天子坐镇南京就不一样,
离南昌近,离漩涡近,许多事不必跑上千里,乘个船几日时间就能拿到圣旨,而且皇帝强压之下,效率又高,因而秩序恢复得也快。
朱厚照原本就对节日无感,对一个皇帝如何过节日更加无感,与其被当摆件去做那么多的祭祀仪式,不如以战事为借口,抽身出来。
不过明孝陵,朱元璋这个祖宗还是得拜一拜。
其他的他就派成国公和魏国公代替自己,这是老一派勋贵为数不多的作用之一了。
而他自己则宣召张璁、张子麟、荆少奎以及张永等一众官员,迅速处理各类战后事宜。
南京的皇宫也很少见到那么多忙忙碌碌的。
“隆冬时节,天气寒冷,又逢战乱,百姓想必很难熬过这一冬的苦寒……”
朱厚照站在火炉边说话,事实上,外面正在飘雪。
白雪皑皑,将这座红色宫殿染白,原本是一片圣洁景色,但却没人有心思欣赏。
朱厚照怕热不怕冷,只是……冬天又更冷了……
这也许是他已经提前知道事实所以形成的心理错觉,不过单论寒冷程度,在他感受上来说至少有令下十度。
“大战之后首先要重建官僚体系,先前被宁逆杀害的一众官员,朝廷不能忘了,该追封的要进行追封,若有后人存世,包括海陆军学院在内的各个学院都要在招录时予以倾斜。此次立功的一些官员,就地提拔,知府可破格直升布政使、按察使,以示嘉奖。不过,江西巡抚郑瑜暂时不动,他巡抚江西多年,威望甚高,命他统管江西各府。”
朱厚照回身一指背后的范玉昌,“旨意中说清楚,官员到位以后要迅速摸清各府的灾民,尽快开放粮仓予以救助,大乱之后不得再有民乱。”
皇帝是口述,范玉昌要马上下笔,转化为书面用语。
这是侍从必须具备的本领。
其实官场提拔是有一些‘潜规则’的。
最为典型的,比如说正德初年时,人人都觉得京官好过地方官。
哪怕是京官的三品,都比地方官的从二品要号。
例如礼部侍郎是三品,布政使是从二品,论品秩肯定布政使高,但是论谁更好,十个人里九个会选侍郎,剩余一个也是脑子不好。
你当了侍郎,就是京官核心,每日上值碰到的是尚书,事务往来也是尚书直接和你对话,出门在外,碰到的是其他各部的侍郎,一旦尚书年老或是出了问题,还有很大的机会顶替。
但是布政使?
差远了,尤其在正统以后,巡抚逐渐从临时官变为固定官员,成为事实上的封疆大吏,布政使的含金量就更为下降。
皇帝记住京圈一众权贵都不容易,更不会记住哪个省份的小小布政使。
直到朱厚照继位。
他一方面大量派出嫡系心腹担任这些官职,又通过提拔他们来创造‘前例’,从而逐步冲破了固有观念。
比如先前提拔的张子麟,他仅仅是布政使,一步擢为工部尚书以往是绝无可能的。
但在正德朝没什么可能与不可能,天子的下了旨意,就是可能。
官场的规矩由官员自己来定,这是当皇帝做得最蠢的事。
“……饶州府知府、安庆府知府以及临清府知府这几人在此次平叛之中皆有不俗表现,且不说他们才能究竟多大,至少忠诚可信,勇气上佳,关键时刻脑袋清醒。值此混乱之机,正应用他们稳定各府官场。”
朱厚照仍然在下旨,“献俘仪式在正月里选个吉日,不急着进行,先让他们处理完手头之事。而除了维稳,接下来便是如何处置这桩逆案……”
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副指挥使韩子仁可都在呢。
天子抵达南京,他们当然要在殿内候旨。
“这桩逆案,牵连于朝廷的天下清田令,先前江南官场因此震动,此次逆案之中亦少不了江南人的身影,所以这其中丝丝缕缕的线索得深挖。”
有天子这句话,锦衣卫便懂了。
此时此刻,并没有讨厌的文人阻挠,而且杨廷和被下狱,导致朝堂之上为之一震,不少人因此不再拿自己的血肉撞铁墙。
江南之变,已无人能挡。
张璁都能感受到皇帝话语中的杀意。
朱厚照也不避讳,“朕不瞒你们,在朕的规划之中,江南一地未来必定是富裕繁华的,一方面有海港,商业贸易不断浸入各府、县,甚至是乡村之内,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另一方面,江南本就是人文荟萃之地,只要承平,历来都是都会遍布之地。所以江南不能再受第二次宁王之乱!”
言外之意,这一次就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毛语文,韩子仁。”
他们两人一起上前跪下,“臣在。”
“你们从宁王造反案的士绅们开始查起,顺着线索摸下去,不管遇到谁,朕都不会放过。等到靖虏侯回到南京,朕会率领六万大军驻于江南,到时候瞧一瞧,是何姓何家,再敢说动了他们,就是动了朝廷根基!从今日起,你们将锦衣校尉全都散出去,快去!”
“是!”
他手中还有神武卫和六卫人马,南京皇城的防卫已经不需要这里的卫所了。
他就在这里,好好的处理叛逆案的后续事宜。
江南不是不能驯服的,至少后来满清就做到了。
而且还把拖欠税款那么老大难的问题都解决了。
话又说回来,这帮人凭什么拖欠税款?
还不是朝中有人。
但用上朝中人,是要分时候的,和谋逆案相挂钩的话,这事情就不好玩了,绝大部分人也会避之不及。
毛语文顾不上这个年关好节了,领了圣旨以后马上就开始行动。
锦衣卫当中原本就有放在宁王府的奸细,这个时候正好用上。
他让韩子仁把人都调来,结果一来来了十多个。
这些人相互之间见面都惊讶,
“原来是你!”
“怎么你也是?”
大约有种这个感觉。
好在缇帅大人坐在上面,各人都不敢放肆。
不过毛语文还是觉得夸张了点。
韩子仁心领神会,“南镇抚司内情所设立以后,就在宁逆府中安插细作了,这些年来数他最不安分,自然也就多了些。”
“无妨,开始吧。”毛语文抿了一口茶,“既然都是锦衣卫,那么就是咱们自己人关上门说话。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要彻查江南士绅与宁逆勾结之事。你们当时都在他府中,关于这些人如何与宁逆勾结、又有哪些人与其勾结,凡是所见、所闻全都交代出来。皇上是记不住你们的这点微末之功了,本帅在锦衣卫内给你们记功吧,一个百户甚至千户也是可以的。”
这其中就有当初王妃娄氏边上的那个小侍女,远霞。
她是在场中唯二的女性之一,听闻此话,不禁心中来了兴趣,“宁逆有一宠妃,姓娄。平日里,宁逆唤其为娄妃,因其是娄谅之女,才学渊博,容貌姣好,聪慧娴静,所以对其宠爱有加。大约也是因娄谅的关系,不少读书士子也曾听闻过她的名声。因而借娄氏故旧的名义,挂钩宁王府的,倒是有几家。”
毛语文眼神落在此女身上,他问到:“王妃能见外人?不需避嫌么?”
远霞说道:“若是想要与宁王联系,自然可以让夫人出面,实在不行那就冒犯写信,这些士绅本为活命,总归是想尽各种办法的。”
夫人外交!
毛语文和韩子仁相识一笑。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娄妃并不赞同宁王举兵造反,而且苦苦相劝过数次,只是宁逆执迷不悟、始终不改,最终走上绝路。所以宁逆帐下那些已露面的士绅并不难查。属下还知道一些人是被娄氏挡于门外,未能称心如意的。”
毛语文眼睛一亮,“既有谋反心,同于谋反行。这些人,一样不可放过。你快说,是哪些人家!”
“无锡县应有一户姓王,并与宜兴王家同为本家,都遣过人来。”
“速速记录!”
……
远霞说的很对,宁王府帐下那个姓许的还用查么?
战事刚开始,那一户人家的祖坟都被掘了。
关键是这些不为人知的。
若是能查到这样的程度,他才好向皇帝禀报‘干净’二字。
之后,南京城中成队的校尉开始纵马出城,他们拿着各种各样的线索,直奔各家各户。
开门就是一句话,
“逆案叛贼!全家带走!”
这些人抓获以后,再逐个审理,牵连之人,一时无算。
以至于在家守孝的前左都御史费宏都跑到南京来见皇帝,并向皇帝说情。
费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是东宫潜邸旧官,改元正德以后,他历任四川和凤阳巡抚,后来又到京中担任左都御史,正德八年,他老母去世,于是归家丁忧。
此外,他还是江西人,费家在当地本是大族,他的二伯父费瑄、五叔费瑞等都是在朝的官员。但因为不从宁王,所以遭了报复。
天子到了南京以后,费宏有感于江南之祸,于是又来拜见,本意是希望能够少些杀戮。
朱厚照见是见了他,费宏毕竟正直,而且能够坚持底线,与宁王划清界限,没有丢了潜邸旧人的脸,费氏当然跃升为忠良之家。
但即便是他到了南京,也不过是得到一句‘江南士绅先负于朕’的严厉之语。
而这种年头有负于皇帝,可不是什么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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