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到底怎样来理解,这其实是个非常重大的课题,基本上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
抛开理论,就说我们自己的经历,自秦汉以来,古代中国长期面临缺银、缺金、缺铜的情况。
一方面中国的国土上这些矿藏确实不多。
比如中国的银矿,含银量的比例大多在1%以下。
然而南美洲的超级银矿波托西银矿其含银量则在50%以上。
这是先天的巨大差距。
另外一方面,历代统治者都会限制矿藏的开采,原因有很多,比如明朝初年洪武、永乐两位皇帝主动限制用金银交易,并直接判定它违法。
为了落实这项规定,开矿这个源头自然也要被控制住。
现代货币理论告诉我们,一个经济体如果长期缺乏充足的货币供应,那么就会通缩,这种不健康的状态,自然也发展不出什么经济。
好在我们本身就不是一个商业经济为主的国家,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但这个局面,在明朝末年也就是隆庆开关以后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因为大明的瓷器、茶叶、丝绸在对外贸易中过于占据优势,而且价格远远低于在世界其他地区,
所以当西班牙人第一次抵达菲律宾的时候,
他们马上就发现,
如果开采南美的银矿,
到太平洋西岸交换为大明的各种物资,然后再运回本土或是其他国家,
他们马上就得获得超过200%以上的收益。
除此之外,大明的黄金与白银比例为1:4,而在西方同期的比例则为1:12,这其中的利益也非常巨大。
简单的换算就知道了,载着400两的白银抵达东方,折算成100两黄金,再回到西方就可以变成1200两。
这只是其中的两种获利手段,实际上还有更多。
总而言之,在巨大的利益推动下,隆庆开关后的百年间,大明就像一个白银黑洞,吞噬着世界各地涌入的白银。
而忽然充足的货币供应,对社会的直接影响亦非常明显。
首先就是商品经济的快速繁荣,
因为进入市场的货币多了,拥有大量货币的人,或者说叫富人,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就会开展再投资的经济活动。
等到繁荣期过去以后,过量的货币供应就会导致银价下跌,物价上涨。
王守仁所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
话说回来,正德二十年的朝廷要求更新鱼鳞图册,他治下的南直隶几府大多都没有完成这项工作。
山东快,一个是刘健的功劳,但在客观上,那是因为山东的经济形态变动不大,土地交易规模有限。
但王守仁完不成,也不是他没功劳,而是因为江南的土地变更的太多了。
从春天到夏天,一直没动静的情况下,王守仁也着急了。
于是乎他开始走出巡抚衙门,开始到各个地方实际进行了解,他在做官的同时,在江南也进行了大面积的学术传播活动,提倡知行合一的他,绝不是只坐在衙门里办公,而是会根据实际的需求去了解当下的变化。
从南京一路走到松江府,他听到的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松江府的现任知府是王以,正德六年进士,他向王守仁禀报,“自正德十六年朝廷在江南地区改良税法,由农田改为桑田的现象便屡有发生。朝廷如今要重新更新鱼鳞图册,但却没有当初的人力支持,眼下已经是加急在做了。”
王守仁在江南这么些年,他是了解这个情况的,“苏湖熟、天下足,这个说法真是要改改了。本官此次遍访诸县,就是要将这些都了解清楚,以便向皇上禀报。”
无商不富是不假,但是无农也不稳啊,江南这块地都种桑、不种粮,平日里还好,但就怕有个万一。
说起来朱厚照在江南地区的经济改革是最为‘激进’的。
首先是路引制取消,因为商业社会要求物资、人员、资本的快速流通,慢下来都是成本。
其次是赋税制改革,
因为取消路引,官方不再掌握人员的流动,自然就没办法再收取人头税。
所以不得不推行土地税和人头税的合一。
实际上就是加征土地税,取消了丁税这个说法。现在民间到底多少人口,朝廷已经没有准确数据了,但其实也别太高看自己,原来也不准。这个事是另外一项社会制度改革,暂且不提。
总之,这是关于税收比例问题。
在税收收取形式上,朝廷亦有改动。
正德十六年,朱厚照首先在南直隶地区推行后世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正德十七年这个范围扩大到杭州、湖州、宁波三府。
不过他所实行的一条鞭法,并不完全同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
张居正看到的是传统赋役法的弊端,将所有税收统一以白银形式收取,方便的是官府、朝廷。但他强制推行按照白银收税,会给老百姓带来很多问题。
比如说,大明虽然经历了白银货币化,但大明太大,穷人占据了9成以上,这些人都靠种地过日子。小农经济的本质没有发生改变,他们也没有深嵌到商业交易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农民,哪来的白银?
原先种田纳粮,现在要种田纳银,怎么办?
那就只有将粮食卖了换成白银。
这个过程,就会被盘剥。
实际上这只是盘剥的第一道过程,后面还有呢,
比如说……
穷人交得都是碎银,说你家交三两,
你拿一堆跟小石子一样的银子过来,谁知道是不是三两?
于是就要称重。
这也可以做手脚,秤砣放轻一点嘛,老百姓是不敢反抗的。
还有,这些海量的碎银子不便运输,也很容易被偷盗,就跟一筐米一样,少一粒,谁知道?
所以后来朝廷又规定,地方要把碎银子炼成统一的银锭再上交。
然而炼化的过程会有不可避免的损耗,于是又加了一份钱,这就叫【火耗】。
朱厚照的办法呢,本质上是一样,但他要柔和的多。
他不强制,而是采取自愿原则。
简单的说,如果你家种地,你愿意交粮食等实物抵税,这可以。如果你家有足够的白银,那么你用白银交税也可以。
请注意,朱厚照引导到这里,就出现了货币白银化给大明的社会带来的第一个非常重要的革命性变化。
对于用白银抵税的那部分人来说,他们的摆脱了土地的桎梏,第一次从农田里解放了双脚。
从从业性质上来说,他们完全有条件不再当农民,而是手工业者,或者说工人。
这叫啥?这叫资本主义萌芽。
甚至有些人直接卖掉土地,不再占有土地以后,他就不需要交税了。这部分税收就转移到了购买他土地的人头上。
而转移出去的人,也就彻底的市民化。
城市不可避免的开始扩张起来。
不仅如此,盛世粮价低,可谷贱又会伤农,种地不赚钱以后,大量的百姓就开始转为种桑、种棉,或者干脆找个厂子自己做工赚钱。
种田,还是辛苦啊。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有现代大机器都辛苦,更别说全人力了。
这就是王守仁现在愁的,江南地区大规模的出现改稻为桑、改稻为棉的现象,这在鱼鳞图册里都要改的,不然一个县有一万亩水田,却交不出那么多的稻米,这不是对不上了么?
更让他担心的是,江南地区需要从外部购粮。
……
……
在热河行宫。
朱厚照也在和他的臣子们探讨相同的话题,“……金银这东西啊,是财,人人都爱。可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各地上来的奏疏,尤其是江南的,都显示银价在降低。你们要体会一下这句话,比如说这是十两银子,它本身还有一个实际的价值,这个价值现在不是十两了。
朝廷在江南地区施行本色和折色相结合的赋税法,可短短的三年间,选择用折色的比例从当初的三成,迅速涨到六成,翻了一番,其中的原因恐怕不仅是便捷,还有银价降低的关系。”
王琼立马皱了眉头,“这么说来,不就是变相的国税流失吗?微臣以为应当按照实时的粮价定一个兑换比例。”
姜雍早就和皇帝讨论过这个问题,“此事要慎行,兑换比例若是掌握在官府手中,极容易随意定价。市价,本身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主要呢,银价也没跌到那个程度,损失的不多。
但老百姓肯定是哪个划算按哪个来,多五个铜钱他都不想给你交。
朱厚照是懒得为这么点钱让基层闹得百姓鸡犬不宁,“关键不在此处。在于白银、货币。这样一举例,道理应该很明白了,货币有助于地方繁荣,但是货币本身不具备价值,是人们愿意拿出东西来兑换你手中的货币,这才使得它有价值。”
工部尚书张子麟蹙眉问道:“这样,又有什么问题呢?”
是啊,又有什么问题呢?
姜雍又回答,“这就代表,如果其他国家也有银矿,那么他们只用挖矿,就能轻易的获得咱们大明百姓辛辛苦苦种植的粮食、织出的衣物和造出的船只。可我大明地大物博,换来了一堆白银,他们却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长此以往,于我何益?
这也代表,大明整个市场上的白银数量控制权不在朝廷的手中,而在于从外界输入了多少,像是江南银价降低,如果持续下去,几十年以后,一斗米要十两银子,这让百姓怎么活?可因为我们不能控制白银数量,自然就不能够有效调节,相当于将自己的命运拱手让于他人!”
咚!
这最后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鼓敲在众人心头。
王琼马上就急了,“陛下,这可不行,这远远不是国税少许流失可比的!”
朱厚照点头,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不然今天是要干嘛?
实际上,历史上的大明因为欧洲三十年战争,导致白银输入骤减,货币供应出了问题,经济自然就会面临崩溃。
这其实是必然事件。因为任何一个地区总是有战争,有和平。
所以三十年战争的发生没什么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大明是把铸币权拱手让人。就像…人人都用的人民币,是外国提供的,这能想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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