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在第二个晚上就恢复了正常,只不过少了两位小公爷、少了长乐台,平时所能见到的那份热闹不见了。
整体上当然是冷清了几分。
不过黑白两道的所谓‘人物’遭难的遭难,缩头的缩头,秩序上倒是好上不少。
而大自然讨厌真空。
失去了这种热闹,不甘寂寞的老百姓肯定会再寻找另一种热闹。
汪督公叫打了四十个板子,屁股开了花。
人们听说了,有的人说着玩,有的人还要有几分幸灾乐祸,平日里没人能收拾得了他,碰到了宫里的主子,还不是说打就打。
当然,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大小官员、商人,只要是在不夜城活动的,那都要老实一些了。
园子里的朱厚照则在考虑,他得关注关注这种日常民生,不仅是不夜城,而是更广大的范围内。
正德盛世四个字满足了自己,也满足了有历史大概念的文人,但普通的老百姓并不在意这些,他们只希望自己的日子能好。
吏治这个文章难写,这个难字甚至被他自己也接受了,因而便承认了这种现状。
其实是不应该的,
作为皇帝他还是要主持正义与公道,即便做不到最完美,也应该尽自己最大努力,除去那些伤害百姓的那些官商勾结共同体。
此次出宫,他还听说,如今的大明商人因为富裕,其生活之豪奢、排场已不同往日。
有钱不是问题,
但有钱会带来大资本阶层的崛起,
朱厚照想着该寻个机会,杀鸡儆猴一下。
免得一些商人,妄图乱政。
当然,关于儒学传统和现代科学的事,他也做了思考。
儒学传统是不能够放弃的,狭隘的说,儒学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对于维护他的统治具有重要的作用。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在可预见的几百年内,根本没有另外一套理论学说能够捏合整个国家。彻底打碎儒学,让这个国家支离破碎,这或许不难,但再粘合的过程就难了。
而一个统一的中央王朝在接下来的大航海时代仍然至关重要。
再有,儒学传统是中华文化最重要的载体之一,坚持重申它的主体性,我们这个民族的‘神魂’就不会混乱。
他当然知道儒学当中也有糟粕,将来有日,会有神人将它剔除的。
从政策角度来说,朱厚照觉得还是要保证儒生也就是进士的独特地位,甚至要求三司会考出身的官员也要精通四书五经。
这就相当于是后来的‘政治考试’,政治不过关,一切都免谈。
“皇上。”
朱厚照思索的时候听到尤址叫他,他抬了一下头,“怎么了?”
“韩指挥使把人带来了。”
“喔,带进来吧。”
这样说了一句之后,他又提笔写字,
刚刚想了许多,不仅仅是某种念头,还有一些一闪而过的政策,因为觉得精妙所以立马要记下来,以免忘记。
外面,
韩子仁则将人带到了皇帝所处的亭子外,
这姑娘不懂朝堂规矩,竟然因为好奇而偷偷抬头瞧了一眼圣颜,但她其实也看不清楚容貌,因为皇帝正在低头写字,只看到身材,只觉得高大修长。
“臣锦衣卫指挥使韩子仁参见陛下!”
说完他小声提醒,“跪下。”
姑娘这才反应过来,略低惶恐的跪下,“罪女林清韵参见陛下!”
朱厚照抬头,
姑娘家的身段当然是优美的,仅看露出的皮肤也洁白如雪,不过他毕竟见得多了,不至于露出态,他甚至可以一本正经的说:“抬起头来。”
林清韵咬了咬嘴唇,她熟悉于男人的这种作态,无非就是沉迷于她的容颜。
在过来的路上,她想过的皇帝召见她的理由,其实也就想到这一点。
除了这一点,她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现在天子叫她抬起头,基本也印证了她的想法。
兴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她这么想。
抬起来后,朱厚照打眼一看,瞬间一呆,确实是个很美的女子,其眉如远山黛,眼若秋水波,鼻梁挺秀如玉笋,樱唇轻抿似含丹,难怪可以成为花魁。
但他却没有下作龌龊的想法,只是忍不住叹了一声气,“哎。”
“朕叹气不是因为其他,而是想到你本来也是书香门第,又生得倾国倾城,若是没有万海营害你家人,想你父母必会将嫁入朱门高院,就算不能如愿,至少也不会流落风尘,酿成如此惨剧。可惜,可惜。”
林清韵被这一句话破了心防,直接就是两颗泪珠夺眶而出。
“从这个角度来说,非是你对不起朝廷,实是朝廷对不起你。”
不管是尤址还是韩子仁,他们都想不到皇帝会有这样的话说出来。
天子怎么会说这些?
要说不忍心杀人,那也不至于,这位祖宗都杀了多少人了。
尤址作为皇帝身边人,他了解天子绝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容貌而如此‘不理智’,想来还是某个点触动到了。
“你没什么委屈要说嘛?”朱厚照问道。
林清韵磕了一下头,“原来有,不过能听皇上对罪女说这样的话,便已释然了。命格如此,又复何叹?”
“若没有公道存世,老百姓的天理、正义得不到伸张,便是会有如你这样苦命之人,这种时候哪怕盛世再繁华,这些繁华也与你这样的人没有关系。
这一点朕原来知晓,不过天长日久逐渐忘了,是你问的那句话提醒了朕。你像是荒野中的残花,面对疾风骤雨没有办法,你问的那句‘还能如何’,问得很好。”
林清韵声音微微发颤,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九五之尊的天子把她这个犯下弥天大罪的女子宣过来是要说这样一番话。
身在京城,她听过许多关于天子的传闻。
因为自身经历,她曾经怀疑过。现在她一点疑虑都没有了。
“皇上,是千古仁君。”
“不能造福于百姓,算什么仁君?”朱厚照并非完全感性的人,甚至他的感性是偏少的,所以他说:“不仅如此,即便明知你身世之苦难,但因为你密谋杀害朝廷命官,为了朝廷法度,朕还是得杀了你。”
“请皇上下令。”这姑娘双掌按在地上,声音之中听不出丝毫的恐惧。
“陛下!”
一向稳重的尤址忽然在此时跪下,“陛下,奴婢斗胆,请陛下饶了此女一命。”
朱厚照本来就是逼迫自己做这种决定,他不想有人再烦他,“尤址,你到一边,不要掺和此事!”
尤址则坚持请命,“陛下!奴婢以为此女是为父母报仇,所以谋此杀局。为人子女,若是面对仇人无动于衷,这便是不孝!其次,正如刚才陛下所说,百姓的正义与公道需要伸张,朝廷制定律法,本意也是为了伸张正义。可现在却为了维护律法,弃正义与公道不顾,这岂非舍本逐末、因噎废食吗?
这世上有法不容情,也有法外容情。哪怕将这位花魁的经历公诸于世,百姓也必定是同情者多,到那时行此朝廷法度,却是伤害了百姓之情,那这样的法,便是不行亦可!”
一旁的韩子仁这么些年来,也很少见过尤公公这样‘拼命’的时候,他有些惊诧,按理说他不该和此女有什么关系才对。
朱厚照也奇怪,“尤址,你为何替她求情?”
“为了陛下说的那句,为百姓伸张正义!陛下,倒不如就用奴婢的法子,请韩指挥使把此女的经历公布出去,看看民情如何。到那时,陛下顺着民情去做,必会1大获人心,而这不正是陛下说的维护百姓的正义与公道吗?”
朱厚照沉思起来,“韩子仁,你觉得如何?”
韩子仁道:“微臣觉得,尤公公的话也不无道理。”
“有道理吗?怎么像是歪理?”朱厚照摆手,“先把人带下去,尤址你也走,朕想想。”
“是。”
到了外面以后。
尤址追了两步,“等等,子仁。”
“尤公公。”韩子仁抱拳。
“你刚刚应该与咱家一同求情的。”
韩子仁挠了挠后脑勺,“公公,您那番话可是惊到下官了,下官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呢。”
尤址靠近,“皇上不愿意杀她。只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罢了。咱家这是给皇上一个理由,可惜,咱家也没想到皇上今天会对这女子说出那一番话。否则咱们可以先想好,若是一起求情,今天这局面就成了。”
“皇上难道是……”韩子仁往那个方面去想了。
尤址摇头,“莫要小瞧了皇上,她不过一个风尘女子。皇上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但又端在那边,不得不杀。”
“那现在怎么办?万海营也不好查得太多,毕竟死者为大。”
人都死了,还要翻他的旧账,在朝堂上也会引起怨气的。
尤址眼珠子转了转,“就用咱家在君前说的办法,能让他们这些人活命的,也只有百姓了。除了百姓,皇上谁也不会听。但要记住,有些恶人,不必手下留情。说到底还是那四个字,替天行道。践行了这四个字,陛下才会真正的痛快。”
韩子仁只有佩服,能把皇上心思揣摩到这种程度的,也只有这种宫里的老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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