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南京城也一片天寒地冻,一年又到了尾声,朱厚照总是觉得正德二十二年过得快了些。
他兀自想着,该是顾人仪这个首揆的‘锅’,这家伙不喜折腾什么新政,但是当朝二十年也不翻旧制,因而这偌大的国家也就这么按照张璁在时画下的轨道一步步地往前走。
一平淡么,好像时间就是快。
而要说年底时最大的一桩事,便是南京城的长江码头上来了三船奴隶。
其实这些年大户人家从吕宋和南洋买奴已是寻常之事,不过那都是民间行为,官府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制止,反正就任其发展。
可这一次的三船奴隶却是官府所为。
起因是少府对外发布了从正德二十三开始的一个超级项目,因为需要人手,所以官府亲自下场向运奴的商人下了单子。
这是第一批。
原先朝廷已经将两京大道从南京继续向南扩展到了杭州,一路上连接了常州、苏州、嘉兴等几座城市,而这一次要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扩展,而且是一个更加野心勃勃的计划。
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水泥的诞生,技术突破了以后,大明开始使劲了。
总的来说,这个计划的最终目标是要将国家的主要城市全部连接起来。
首先是利用五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南京经九江至南昌府,南京经凤阳至开封府。北京经大同、榆林至固原府,固原经甘州、肃州至哈密。
在这份规划中,南北两京当然都是路网的核心节点,北方更注重军事考虑,着力解决的是西部的粮草供应和物资保障,南方更注重经济考量,主要是打通大城之间的物理连接。
少府测算过,光是这些工程就至少需要五十万民夫,而直接投资将会高达20亿到30亿元,不止如此,修建过程中还会有危险路段,向西北方向不用多说,山高路远,有的路是在悬崖上的,肯定会死人,南方是因为多水网,一路上要架几十座桥,这也容易有意外。
为了节省成本,使用奴隶就成了不二选择。
后来,大明的官方和民间就开始称这些人为南洋工和东洋工。
五年以后则不属于规划期,而属于畅想期,区别在于规划期的项目一定会实施的,畅想期则不一定。
所以朝堂上说什么的都有。
那些自不必管,五年以后再说。
朱厚照对这个道路规划非常重视,不仅下旨从户部拨款五千万元支持,而且模仿当初的京师规划司,特别成立了一个大明全国道路网建设指挥部。
这个指挥部设在内阁之下,以新晋阁老欧阳铎为指挥使,全权协调修路的所有事宜。
欧阳铎是在赴任的路上听到这个任命的,他很兴奋。
对于他这样的官员来说,有一个正经的实事,这当然值得兴奋,虽说历朝历代都有修葺官道的传统,但大明的这次修路不一样。
修成以后,再遇下雨天都能照常行驶,可以说这就是一件青史留名的大事。
指挥部则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为建设公司,主要负责选线选路、进购材料和工程施工。
第二部分为运营公司,主要负责维护保养、治安管理和收取过路费。
虽然收过路费这听起来有些像打劫,但为了能把这种工程持续性的推进下去,就必须要有‘回头钱’,否则20亿这个数字,现在的国库是完全承受不了的,就是其他的事情全部停下,也承受不起这么大规模的修路。
疆域广大,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好在皇帝和群臣商议,将过路费的收取年限初定为10-15年,主要是收回成本,之后会逐步降低收费标准直至取消。
如果一直收费,对于老百姓来说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很多穷苦之人是宁愿不走,也不会付这个钱。
他连马都没有,走不走这种水泥路面有什么区别呢?
此时的人还不知,什么叫重大项目拉动经济成长,
不说究竟需要多少人、多少奴隶,光是进购材料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毕竟水泥也不是天然现成的,它也需要石灰石等原材料,换句话说科学院与少府合资成立的水泥工厂也需要进原材料。
于是乎在正德二十三年,初期户部投的五千万和少府投的三千万,很快就开始显现出效果。
朱厚照在南京城也看得到,
在冰天雪地之中,项目部的建设已经开始,最先到达的三船奴隶每人收到了一件棉衣,好吧,这个钱是项目部掏的,但都不是什么好货,拿到这个单子的老板开心的很,处理了一批不合格产品嘛。
转过头来再弄个两千元的票子送到项目部的采购主事手中,
这属于常规操作,有财一起发,才能发得长久。
而在第一批水泥到货之前,这些奴隶需要先将选线路面上面的附着物清理掉,相当于先开出一段平坦开阔的路面。
剩余的人手还要去砍伐木柴,为他们自己搭建一个简易的住所。
因为人员聚集,所以不少商贩开始在南京城的西南边摆摊儿,这里本来就是一片空地,连个名字也没有,后来人们知道了,这里是南京到南昌直道南京项目部。
是的,在欧阳铎还没到任的时候,这已经开始了。
实际上,朱厚照感到轻松的是,他终于不必在为了某个大事情而特别结实,修路这属于传统概念的里的善事,
比如赞扬某个乡绅员外是个大善人,那么他的事迹中有时会有修路这么一条。
所以这符合上上下下人的想法以及利益。
利益不必多说,国家拿了钱出来花出去,工程类投资也不是第一回了,现在人人都知道里面很多环节都可以赚钱。
想法么,这当然是正德朝又一个标志性的善政。
见欧阳铎的过程也很轻松愉快,
但这次朱厚照得和他们玩点儿不一样的。
他后来还秘密见了锦衣卫指挥使韩子仁,平常的小贪也就算了,这种超级工程如果不查得紧一些,放任这些人乱来,搞得不好最后的损失会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
当然了,外面是歌照唱,舞照跳。
欧阳铎出宫回到自己的住处,看到堆成小山一样高拜帖也是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选择了一个特别的动作,他没有待在这里,而是转头去拜见了顾人仪。
顾人仪也见了他。
这是一处建在高层的阁楼,也算是建筑艺术进一步发展的又一例证了,要么说外国人来了这样的大城,看着几十米的高楼之上还有精美阁楼都惊讶的瞠目结舌呢。
“今日,见了皇上了?”
“见过了。”
“也算崇道来得巧,你再晚来两天,皇上就要出发去杭州了。”
欧阳铎初来不知,问道:“敢问顾阁老,皇上去杭州所为何事?”
顾人仪静静地说:“为了产业大计,皇上见了南洋公司总制顾佐和浙江巡抚汪献,后又宣召诸臣廷议,确立了国内发展棉纺织业、南洋发展香料贸易的双产业格局。为此,又成立了一家直属于皇室的香料贸易公司,取名“远途”,再过几个月它的股份还会对外出售,崇道若是有兴趣也可以买。”
这些事欧阳铎在山东巡抚的任上听说的不多,那地方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读传家。
“如今的大明在毕竟的治理之下,还真是日新月异。”
“听说西洋人迷恋香料,不过西洋人的手脚不干净,所以接下来内阁还要建议陛下多造战船。”
欧阳铎又是一愣。
这叫顾人仪看出来了,“怎么?是不是觉得与听说中的那个顾首辅不一样?”
“顾阁老见谅。确实……确实是有些不一样。”
“外人都说老夫是清流正统,是与张璁完全相反的人,近一年来似乎也确实如此,施政以仁、用人以德,减免赋税、止兵罢战,这都是老夫去做的事。不过老夫所考虑的不是清流怎么想,而是如何有利于大明。多造战船乃是为了止战,老夫可没蠢到认为善意就一定会带来和平。”
这番话一说,欧阳铎心中有几分亲近之意,
因为顾人仪这个人在他面前真实了。
所以忍不住有一种知己相遇的感觉。
但正要放松之间,忽然惊醒:一朝首揆怎么会如此简单?
别的不说,交浅言深这种忌讳他肯定明白,而之所以看起来说了心里话,大概也是一种‘话术’。
这样想来他不禁佩服,不愧是人精中的人精,只见面的几句话就快赢得他的‘好感’了。
不过,他能混成阁老也不简单,毕竟识破了嘛,然而逢场作戏,识破也只能当做未识破。
“顾阁老见谅,原先下官一直在地方,还真是有些误解……不过今日听阁老之言,方知阁老也是性情中人。既如此,下官也就不隐瞒了。”
顾人仪一摆手,“有什么事情尽管讲就是。”
“便是这全国道路网建设指挥部指挥使一职……这完全是个新生的职务,在此之前还未有过,而皇上又期许甚重,下官心中倍感压力,不知如何才能做到尽善尽美,若是顾阁老有所见解,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谈不上,其实皇上应当也与崇道说了吧。”
欧阳铎点头,“说了。总体就是那首汴河怀古。”
说起诗词,顾人仪这个大学士当然没问题,他感叹念起:“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天下几经易姓,但留下这等惠民之业的却是不多,皇上是希望崇道将此路修成,千载万世之后也仍是大功一件。”
这首诗前两句知道的人多,后两句则少。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意思是若是隋炀帝的目的不是贪图龙舟宫殿这样的享乐,而是为了天下、为了百姓,那么他的功劳就可以与大禹治水相媲美了。
“皇上确实是此意。而且就是不要‘水殿龙舟事’,至于具体如何做,皇上并无要求。”
顾人仪并不意外,转而:“崇道有何为难之处?”
“以往门前冷落鞍马稀,如今却是‘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了。”
这都是引用,表达的就是现在他那里的热闹意思。
“进谏是常有的,合则用,不合则弃。”
欧阳铎有些苦恼,“可下官初入内阁,正是风秀于林之时。”
顾人仪意思很简单,你管别人怎么说,你觉得可以就接受,不可以那就拒绝。但实际上他或许是能做到,现在圣宠正当时,得罪了什么人都没关系。
但欧阳铎本就年轻,还突然拔擢为内阁,有些‘生意’他如果不同意,万一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那就麻烦了。
这个倒不是说他胆子小,或是不够硬,实际上正常人都要考虑考虑的,似海瑞那种不管不顾的向前猛打猛冲的人,相当稀少。
既然是这样,顾人仪就说起另外的话。
“当初,我与子衡向皇上推荐阁臣,我们两人都没有推荐。即便把范围放在地方督抚之中,我们也没有想到你。你能入阁,是陛下亲自简派,陛下说欧阳铎是个办实事的。”
他摆了摆袖子指了他一下,“这就是你在陛下心中的评语。这个指挥使的确惹人眼红,而且这才刚刚开始,后面更不知多少人等着、盼着要从这里弄到银钱。你是财神爷,若说没有压力那是不正常的。不过既然入阁,便没有轻松的事。陛下为了什么要你入阁来了?难道只是缺个票拟的人吗?”
说到这里他低头长叹,“还是那句话,至今千里赖通波。只要想着这个,即便有些小错,陛下也不会过多追究的。”
欧阳铎有些百感交集。
其实顾人仪说得很模糊、也很隐晦,他没有提清廉这等很具体的词,实际上是提点他做官要和光同尘,因为这项大事不知有多少困难,所以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死,否则修不成路,光留一个清廉之臣给皇帝有什么用?
“下官明白了。”
顾人仪追问了一句,“真的明白了?”
欧阳铎笑了一笑,“明白了,顾阁老要谏言陛下多造战船,下官可随同上奏。”
顾人仪一愣,这家伙倒也是个妙人。竟然还记得先前说过的战船的事,看来……他是真的明白了。因为他明白这件事是自己的一种……怎么说,灵活性。而既然他能明白这个词,想必他也是具备的。
但他表面上还是如常,“崇道是该一同上奏,多造战船你才有南洋工可使。”
“正是,正是。”
现在才来第一批,欧阳铎还等着后面的呢,等他完成这个工程,所能通达的地方可比运河远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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