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长公子!”伏生脱口而出。
淳于越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伏生若是还意识不到,那他就不是书呆子,是傻子。
“然也。”
淳于越点点头,脸上不自觉得浮上了一丝自得之色。
他端起杯中热水不再滚烫的茶杯,轻轻送入嘴边呷了一口,就好像是在品尝什么美酒一般。
“我儒家何需与法家在朝堂上争斗不休,为正统学说之争互不相让。这一世,便让与法家又如何?只需稳固住长公子之地位,待到几十年后,秦有二世,诸子百家,唯儒独尊!”
伏生看着侃侃而谈的淳于越,觉得很是陌生,他就像是第一次认识淳于越一般。
在诸子百家都将目光放在当世之时,他眼前的这位多年好友,竟然将目光放在了下一世!
“那你为何还要率领门生,与法生争论?”伏生不解地道。
淳于越自从入了秦国朝堂,就经常带领儒生与法生发生冲突。
上一次冲突是商地大旱,始皇帝问策群臣。
儒生的意见是:遇到这等天灾,就应该宽恤商地百姓,减免当地赋税,让周边郡县开仓放粮。
法生表示反对:秦以法治国,法不可改!如果因为商地大旱就更改赋税,法律失去了它的威慑力,那秦国就会有灭顶之灾。可以让当地百姓都应征入伍,军兵是没有赋税的。这样百姓能活下来,军队实力也得到扩充,法律威信也没遭到破坏。
实际上,秦国历史发生的多起天灾,处理方式都是按照法生们所述,把难民编入军队。
因为耕战策略的缘故,秦国上马是兵下马是民,可以说是全民皆兵。
所以大多时候,秦国还会借此发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
要是打赢了,那就粮食,土地,什么都有了。
要是打输了,首先,设有二十级军功爵的秦国很少打输。其次,如果真输了,那就意味着战败。战败就会死人,人死了,就不用粮食了。
儒生们也知道秦国的传统,正要偃旗息鼓之时,淳于越站出来了。
“如今四海升平并无战事,要如许多之军兵何用?不若施仁于天下,教化万民,以此仁政收六国百姓之心!”
老大开团了,剩下的儒生们就像打了鸡血似的。
从商地大旱引申到仁者为王,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进言。
法生们自然不愿意——你玩仁者为王体恤下民那一套,还要法律做什么?还要我法家做什么?这不砸场子吗?
于是纷纷引经据典,从秦孝公以法强国,到秦惠文王守法流放,再到法治秦国路不扬灰,战力远胜诸国,至天下一统。
这在当时的伏生看来,就是淳于越又一次挑战法家,对秦国正统学说地位发起的冲击。
但今日,伏生却从淳于越口中听到:淳于越早就已经放弃在始皇帝当政期间,带领儒家重新回到正统学说地位。
伏生不理解。
既然你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要带领门生与法家争斗呢?
“一为安陛下之心,二为安长公子之心。”
淳于越耐心解释,道:“陛下多疑,我率门生与法家相斗,便是要陛下知晓,我儒家之目的便是显学之位。而百家起落,皆在陛下一念之间,陛下便会更加轻视我等。长公子性情中有一抹偏激,若是我儒家在朝堂不言不语,与教其儒学相悖,长公子当会失望透顶,不会再信奉我儒家学说。”
听了淳于越的解释,伏生这才了然,继而又生出新的疑问。
“前日你要长公子顶撞陛下,却是为何?”
淳于越默然半晌,就在伏生以为淳于越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
淳于越才苦笑一声,苦涩地道:“此事与我无关,长公子比我,更像儒家门生。”
“长公子所言不是你的谋划!”伏生低声惊呼。
“自然不是!长公子受群臣爱戴,如无意外,便是下任秦国皇帝。我既已决定争于秦二世,怎会要长公子此刻以身犯险?若非长公子意气用事,我今日何苦为长安君那竖子触怒陛下!”
淳于越气恼地喝了一杯水,他现在回想自己在朝堂上所为,还觉得丢人至极。
伏生道:“生愚昧,淳于兄今日朝堂为那竖子巧言开脱,怎又与长公子有了干系?”
淳于越道:“陛下流放长公子,王绾,隗状,二丞相求情而不可得。长公子本应昨日出发,可今日长公子却出现在朝堂上,坐在那竖子身边。可见,改变陛下心意者,就是那竖子无疑。”
“我为那竖子说话,也是情急之计,我希望他能看在我之所为上,保全长公子。你只听到了我从陛下之命,与那竖子学《论语》,却没听到陛下是要我带长公子去求学。只要我应命,长公子就不必离咸阳!”
伏生恍然大悟。
这才了解淳于越为何前脚朝堂答应去与嬴成蟜学《论语》,后脚就派四个儒生去给嬴成蟜下套。
淳于越首要目的是留长公子在咸阳,为此,他可以先应承嬴成蟜新编的《论语》。
实际上,淳于越并不认可嬴成蟜的《论语》。
所以首要目的达到后,他自然会想办法挽回儒学的名声。
“那你便不怕陛下降罪吗?”伏生担心道。
要淳于越带着嬴扶苏,去和嬴成蟜学《论语》,可是始皇帝亲口所诉。
这件事被淳于越就此破坏,从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是抗旨不遵了。
淳于越摆摆手,道:“陛下不会在意的。前日长公子顶撞陛下,我又为长公子之师,陛下必会认定这是我儒家对长公子的影响。陛下今日如此作为,是想破坏我在长公子内心形象,破坏儒家在长公子内心形象。在我应声的那一刻,陛下的目的便已经达到。陛下通读百家书籍,怎会信那竖子胡诌?”
眼见伏生有些焦急,淳于越递给伏生一杯水,笑了笑,道:“伏兄是不是想问长公子?”
伏生猛点了点头,拿着淳于越递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压一压他有些糟乱的心。
陛下目的达到,儒学在长公子心中不再居于崇高地位。
那等长公子继位,儒家依然不会成为秦国主流学说。
十数载谋划毁于一旦,淳于兄怎么还笑得出来?
伏生可一点都笑不出来,他都要急死了。
“伏兄还记得我先前所说的话吗?”
淳于越的神情很是复杂。
“长公子比我,更像儒家门生。长公子能在前日顶撞陛下,意味着儒学在长公子心中之地位,已经脱离个人所能影响之范围。我的个人行为脱离儒学,会让长公子难受一时。”
“但要不了多久,长公子就会再次坚定信念。现在任凭旁人如何分说如何行为,都是影响不到长公子的。只要长公子留在咸阳,你我便安心等着便是。秦国二世之日,便是我儒家重回天下显学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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